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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他第二次钻坟墓。
伊墨一边想着一边熟门熟路的撞开了那具木棺。棺木是千年沉木,木质紧实细密,水火不侵。寻常人家纵是有财力,也寻不来。也只有季玖,才能轻易得了这样的棺木,躺了进去。至此离开人世,不知疾苦,即使明知活着有那般美好,也只能舍弃。
伊墨摸到了他。
一身乌黑铠甲覆在身上,仍是将军打扮,摸不到皮肉,只有冰冷乌铠,触手寒凉。
伊墨侧过身,陪他躺了一会,才取他胸口那粒血珠。血红珠子贴着肌肤安放着,仿佛睡在他的心口。一如那些峥嵘年月,他抱着醉酒的大蛇,在夜里悄悄地放在自己心口上。像是在偿还第一世的债,也像是在述说第二世的情。却只能悄悄的。
伊墨施了法,将血珠破开,当真见到了那一缕幽魂。
一魂一魄,其实并无神智,却在封闭的幽暗墓穴里,痴痴望着眼前人,仿佛在说:你来了。
伊墨将他魂魄凝住,以免消散,望着他道:“我来带你回去。”
说着抬手抚上他的脸,触手却是虚空,心头颤了一下,伊墨道:“我带你回家。”
那魂魄随着他这句话,凝成一聚小小光束,隐入他的手心——我跟你回家。
天旷地阔,我们回家。
回到山中院落,老仙已经在那里等着了,许明世与沈珏都在。伊墨站在院门处,静静扫过他们一眼,这些年,与他有牵扯的也不过这几个而已。
然而他想一起殊途同归的,只有一个。
老仙见他来了,一方瓷瓶装走了那一魂一魄,转身准备进房施法时,忍不住道:“小蛇,人妖殊途,何必强求。”
伊墨看着他的背影,道:“我想有人陪。”想有人能携手并肩,看苍山日落,看黎明前的星空,看人间悲喜。而不是一个人。
已经独自行与天地,太久了。
直到遇见孱弱书生,目光温柔,神色紧张,认真肃穆的道出一句:我们殊途同归,可好?
一句话让他尝过最温暖缤纷的色彩,又怎么能甘心回到黑白。
老仙顿了顿,不再说话,捏紧了瓷瓶进屋。
屋里榻上,柳延已经被施了法,沉沉睡了。容颜清隽,神态怡然。
就是这样平凡的人,让一只千年蛇妖,迷了神智,放弃了仙途,不怨不悔。老仙知道他已经来不及阻止。从这次看到伊墨的第一眼,就知道来不及阻止了。那双千年寒冰的眸子,已经裂了缝隙,下面的水流潺潺而出,溶解了冰川。
或许,一开始就不该让他成妖。千年光阴,也许小蛇早已轮回成人,与这人长相厮守。
有些人,该遇到的,总会遇到。
老仙叹了气,凝下心神,开始施法。
伊墨站在屋外,正望着沈珏。沈珏已经从许明世处得知一切,面上悲戚。
“父亲……”沈珏低声唤。
伊墨应了一声,等了片刻才道:“你往后……好自为之。”
“父亲,”沈珏眼眶一红,跪在他脚下:“我,是不会走的。”
“为什么?”伊墨问。
“因为不舍得。”
“不舍得什么?”伊墨又问。
“我的亲人。”沈珏抬起头来,看着他道:“爹和父亲是我的亲人,是不计代价对我好的人,不求索偿,没有道理。所以,不舍得。”
“你们是我的亲人,”沈珏一字一句道:“你们丢下我,我才会走。你们在,我便侍奉在侧。”
亲人。
伊墨蹲下身,父子面对面的望着,许久,伊墨道:“你也是我的亲人。”
也是不计一切对我好的人。伊墨将他抱在怀里,仿佛他幼时玩累了一样,抱在怀中,像个尽职的父亲。
他们都是妖物,毫无血缘,却因为同一个人,所以有了相遇相识相亲的机会。
可以亲手将一个婴儿抚养成人,看着他一天天长大,识得更多的字,明白更多的道理。可以享受他的孝顺,理所当然接受他的侍奉。仿佛一切是寻常。
而其实,并不是寻常的。
若不是屋中那个人,他们只会陌不相识,甚至将来有一天,成仙的蛇妖会除去作恶的狼妖,也是未必。但他们又何其有幸,遇到这样一个人类。
亲手教他们学会亲情,即使毫无血缘,也仿佛血浓于水的互相依恋。
那人不在了,他们互相依托。那人转世了,他们各自尽责。
只因为那人不拿他们当做异类,不给他们苛责,只拿他们当做普通人。即使他们两个,都比他强大。他也给出珍重的呵护。
去保护,去珍惜,去爱怜。倾尽所能。
沈珏压抑着低泣,仿佛还是那个可以肆意撒野与撒娇的孩子。伊墨抚着他的后颈,无声安慰。
晴天朗朗,微风里有花香。
屋子里,柳延已经醒了。
仿佛大梦一场,天地初生时的蒙昧状态,前尘往事钻出硬壳,簌簌抖落尘土,直抵灵魂。
柳延醒了。
他醒了,却未起身,只躺在床榻上,睁着一双墨如点漆的眼,怔怔发愣。老仙在一旁站着,也不言不语。
许久,他缓缓起身,转过脸来,目光从容恬淡,望着老仙道:“他在哪?”
除此之外,他什么都没说。仿佛一切已经了然于胸,一切都无须再说。行至今天,两世家国天下都成了一缕幽风,消弭无踪。
他的眼睛与灵魂,只契刻进一人而已。
老仙指了指屋外。
柳延走到门旁,拉开两扇木门,“吱呀”一声,木门发出绵长的声响,晃晃悠悠,拉开了两百年的光阴。
日光明澈,金色的丝丝缕缕笼罩在屋外黑袍男人身上,仿佛上天赐予的一道光。光影里的伊墨抬脸,迎上那道视线。
目光怔然相撞,如日与夜的交接,幻象迭生,两百多年的辗转纠结,浮在眼前。
然而,彼此眼光又是澄澈的,不掺杂质,一眼就能望得到底。
柳延站在门旁,良久才一步步走过去,走到他身前,伊墨伸手将他抱进怀里,仿佛拥住了自己的生命。
没有人说话。也不需要说话。
那些世事沉浮,功名利禄,纠结辗转,迷茫懵懂,都无需赘言。
只要这样拥抱在一起,呼吸对方身上的气息,聆听对方的心跳,用眼睛述说喜欢。
——我喜欢你。
这话不知是谁说的,只这一句话,曾经梦魇的酷寒都轮回成了暖春。
“我们成亲。”柳延说,手指滑下他后背,攥住了自己腰上的手,“我们成亲。”
伊墨说:“好。”
握紧了掌心中的手,十指交扣,仿佛要这样一直,走到世界的尽头去。
红烛喜堂早已备好,老仙留了下来。
许明世捂着眼,哽咽一声道:“我来主婚。”
柳延牵着他的手,跪在软垫上:“沈清轩已成白骨,季玖长眠木棺。这一世,没有家国天下。”
柳延缓缓道,侧眼对着他笑:“只有你的柳延。”
伊墨道:“好。”目光温柔,郑重地跪在他身旁。
不敬天地,不理神佛,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屈膝而跪。
许明世遏制着泪眼,喊道:“一拜天地……”泣音怎么也压抑不住,几乎成了颤音。
跪着的两人相视而笑,对着天地躬身叩拜,郑重叩首。
天地作证,他们成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