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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想看,慈禧墓里那么多宝贝,光是抽水,就能拿到手软,果然是一注大富贵。

王绍义又道:“慈禧墓的事,兄弟我也知道影响不小,所以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你们三位,我只能挑一位来出货。”

在座的都是人精,仔细一琢磨这句话,无不脸色大变。刚才王绍义已经把盗掘慈禧墓的大计坦然说出,连姜石匠的事都交代清楚了,现在居然只挑一个人合作。那么剩下两个人呢?知道这么多秘密,难道王绍义还会把他们放回去?

现在他们终于明白,王绍义那句“慈禧墓的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是透着何等的杀气。留一个,杀两个。这已经不是求财,而是求生了。赢了,大把富贵等在眼前;输了,性命就交待在这平安城里。王绍义手里,不在乎多这么几条人命。

阴司间,果然是阴司间。生人进了阴间,又怎么能活着回来?

高全嘴角开始哆嗦起来,卞福仁面无表情,可额头上的细汗却在一层一层地出。海兰珠站在许一城背后,不知道他的表情是如何。她突然起了好奇之心,这个平时总是嘴角带着一丝从容笑意的家伙,在这种情况下会是怎样一副表情?可惜这阴司间里的气氛太沉重了,谁也不敢动。王绍义身后站着掌柜的,手里不知何时已经举起一把枪,在这狭窄空间里,任何人想暴起伤人都是不可能的。稍微一个突兀的动作,都可能会导致开枪。

王绍义没有催促,他抱臂后靠,留给这三个人充分的时间去消化。没过多久,高全哑着嗓子道:“就依王团副的意思。”卞福仁和许一城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表示对这个安排没有异议。

富贵险中求,输了掉脑袋,赢了却可以拿到无限富贵。唯一横在自己前面的障碍,就是桌子上的另外两个人。高、卞二人有胆子来平安城,自然不是什么善男信女,看彼此的眼神,都带了几丝锐利。从这一刻起,他们就是生死仇家了,地地道道的你死我活。阴司间的气氛转向杀伐狠戾。

海兰珠打了个寒战,悄悄朝前靠了半步,手轻轻去碰许一城的衣角——许一城纹丝不动,她的指尖接触到许一城的肩膀。那一瞬间,她感觉自己似乎摸到一块古碑,纹丝不动,坚实无比。她这才知道,许一城的肌肉也已经紧绷。

卞福仁道:“那您打算怎么挑选?”王绍义一推明器:“规矩很简单,这一堆东西里头,有真的有假的。你们一人轮流拿一件,拿完为止。谁手里的真货多,就算胜出。”

吃现席,比的是财大气粗;代人出货,讲究的就是眼力和口才,王绍义出这么一道难题,就是为了检验一下这几个人的眼色。阴司间光线暗淡,只靠掌柜举着的一盏灯笼,鉴别起来颇有难度——但话又说回来,若一点难度没有,怎能考较出手段来?

海兰珠心中一喜。淑慎皇贵妃的墓里丢了什么东西,富老公开列过一张详细单子,许一城都看过。这一场考校,对许一城来说可谓是毫无难度。可她再仔细一琢磨,发现不对。王绍义宣布规矩的时候,只说有真有假,可没说真的是不是全来自淑慎皇贵妃墓。他这是故意玩了个小花样,让人捉摸不透,如果自以为有了名单就高枕无忧,搞不好就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海兰珠想到这里,不由得轻轻“啊”了一声,在阴司间里格外醒目。其他人瞪红了眼睛朝这边看,吓得她心中一颤。王绍义别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这位小姐,这赌局事关重大,你可不要再发出声音来了,不然我也保不了你。”

这时许一城忽然开口道:“王团副,给这些东西掌眼,可以用工具吗?”王绍义一怔,随即道:“随便你们用什么,只是不许离开这阴司间。”许一城便说那好,从腰间解下来一条宽大的黑带,正是五脉珍藏的那一套海底针,原来他一直随身带着。

这海底针是乾隆年间一位名匠为五脉所铸,气质不凡。它一亮出来,在场的人包括王绍义和掌柜的都发出一声惊叹。不过高全和卞福仁也不甘示弱,也从怀里各自掏出一套趁手的工具,扔到木桌上,示威似地发出砰的一声——大家都是有备而来,谁也不是傻子。

王绍义哈哈大笑,说这回有意思,嗯,有意思。他摸出一枚骰子,让三个人掷点。许一城投出一个三点,高全是四点,卞福仁是六点,点大者先挑。

桌子上这一堆东西,差不多有二十多件,有凤冠、经被、玉佛、玉观音、各种金银法器以及数粒大宝石。先挑哪件,后挑哪件,其实大有讲究。

卞福仁第一个,他毫不犹豫地伸手过去,先端走了最醒目的凤冠。这件凤冠上面是七只金丝勾成的凤凰,有展翅翱翔者,有高栖枝头者,有引颈高歌者,造型不同,却又彼此相连形成一个整体,极为精致。下面还缀着米粒大小的珍珠几十颗,点翠珐琅,极为抢眼。即使在阴司间这么逼仄昏暗的地方,都光彩耀人。

这就是俗话说的开门货,凤冠一半价值都在做工上,所以真假一目了然。卞福仁先取这个,算是为自己先奠定了一分。

次一个轮到高全。高全不像卞福仁,十分慎重,没有轻易出手。他盯着这堆东西看了一阵,拿起一枚放大镜来,凑近了端详。其他两个人不做声,冷眼旁观,任他随意看。

这个规矩的妙处就在于,不怕你看得仔细,因为每次你只能拿一样,你看出真品,未必能拿得走。反而是你看得太仔细了,旁边会从你的表情里读出端倪,等于是给别人做嫁衣了,但你也可以故意装腔作势,误导别人。总之是尔虞我诈,虚虚实实。

高全看了有十来分钟,一直到王绍义不耐烦开口催促,他才从中挑了一片经被。经被又叫陀罗尼经被,织有金梵字经文,都是诸佛菩萨真言密咒或功德名号,盖在亡者尸体之上,可罪灭福生,往去西天极乐世界。这东西不是谁都能用的,非得皇上御赐才行。淑慎皇贵妃品级不够,只因得了慈禧宠爱,才得幸用一片覆面。

高全挑选这个,也是有原因的。经被这东西,少有人伪造,因为经被是藏羚羊羊绒混着金线织就,质地一摸就知道,不易造假。这堆东西里面,只有凤冠和经被属于大开门,断无打眼之虞,一前一后被挑走以后,第三个人心中一定起急,一急会乱了方寸——刚才高全那么长时间的观察,其实是故意的,有意给许一城制造心理压力。

这两次挑选,看似无甚奇处,其实颇有深意。高、卞二人看来已暗暗达成默契,先将许一城驱逐出局,再作竞争。就连海兰珠都感受到,这两位行家先后出手,阴司间的气氛变得凝重无比。一时间就连那些鬼怪塑像,都似乎被煞气冲撞而敛去几分狰狞。

王绍义道:“许先生,到你了。”许一城肩头一动,从海底针中抽出一柄小巧的铁锤。锤头只有两寸见宽,相当精致。其他人只道他要取金银器,用敲锤之法来看质地。不料许一城拿起这小铁锤,没有半分犹豫,朝着桌子上的一枚单散的东珠就砸过去。

锤声落下,东珠应声而碎,化为一堆粉末和数十片晶莹的残渣。现场一片寂静,大家都傻了。

东珠是东北黑龙江一带所产珍珠,因为个大圆润,为皇室所青睐。真正的东珠,如果用暴力弄碎,会化为粉末。有人用鱼骨胶和南珠混裹成假东珠,这种假珠被粉碎后,鱼骨胶只会散碎成片状,不能成粉。

这种鉴别方法,在古董行当里叫作死鉴。意思是,鉴定结果出来了,东西也没了,只有在极端情况下才会如此做法。

可是,谁也没想到,许一城会做出这个选择。

这枚东珠是假的,没错。

问题现在是生死之局,规则要求比的是谁拿到的真货多。许一城没有去为自己争取到一件真品,反而挥舞锤子,去砸毁了一枚假货,让桌子上可以分的物件少了一件,岂不是便宜了别人?他到底脑子里在想什么?他还想不想赢了?

或者说,他还想不想活了?

许一城这出人意表的举动,别说海兰珠和高、卞二人,就连王绍义都面露惊讶之色,右手不由自主地摩挲自己下巴,打量着这个奇怪的家伙,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许一城脸色不变,稳稳坐在椅子上,露出高深莫测的笑容,不打算做什么解释。高、卞二人虽然不解,但那是许一城自己犯傻,他们可没义务去提醒他。

紧接着第二轮,卞福仁亮出一套分玉三宝,分为棒、片、镜——这是鉴玉的利器。卞福仁招呼掌柜的把灯笼端过来,拈起三宝中的镜,这东西叫镜,其实是片磨得极薄的透明玻璃,周围镶嵌着一圈铜套。就着光亮,透过这镜去看玉器,可以滤出玉中真正的色泽。比如祖母绿,真品过镜一照,看到的是红色,反之则呈绿色。这镜子一照,真伪立现,是一件不可多得的宝贝。

卞福仁凭着这件宝贝,很快选中了一尊翡翠滴水观音像,搁到自己面前,面露得意。

高全从鼻子里嗤了一声,对卞福仁那得瑟劲很不屑。他伸开五指,故意从许一城面前抓起一把混金六指长独股金刚杵,放到自己面前。

这件东西挑得十分有水平,因为金刚杵这种东西,乃是密宗之宝,样式、度量以及用法都有严格规定。加持神用,金刚杵为三股;修金刚部法,杵为五股;修大威德明王法,用九股。只有行道念诵,修莲华部法,才用独股杵。淑慎皇贵妃笃信佛法,但她是女子带发修行,又相信自己是大芬佗利华,白莲花转世,放进棺材里的自然该是独股金刚杵。高全这个选择,不光是精通佛门仪轨,同时也对清宫掌故做足了功课,这一选,以说是示威了。

果然,卞福仁的气势为之一夺。他急忙转头去看许一城,发现这家伙居然把眼睛给闭上了,压根没看。一直到王绍义开口催促,许一城才把眼睛睁开,高、卞二人不由得屏住呼吸,看他到底还会做出什么惊人之举。

许一城果然没让他们失望,他挥舞小锤,又击碎了另外一枚珍珠。不用问,也是假的。

过了五轮,高全和卞福仁各自选了五个物件,而许一城每次出手,都要毁掉一件赝品。他们逐渐觉出不对劲来了,这个姓许的,居然厉害到了这个程度?如此昏黄的灯光之下,他看也不看,直接连续五次出手,居然五次都把藏在其中的赝品给揪出来。这是什么眼光?

更令他们不解的是,许一城如果认真一点,赢面不输给这两个人。他为何舍弃优势,去做这无意义的事情呢?

要知道,这不是赌钱、赌物,这可是赌命啊。

海兰珠感觉自己几乎紧张得透不出气来。自己的身家性命,以及东陵安危,全都系于许一城一身。他如此做法,堕入深渊的可不是他一个人。她的一口浊气憋在胸口,无处抒发,窄小黑暗的地下空间让这种情绪更加恶化。她终于无法忍耐,从后头推了一把许一城的背,大声问道:“你到底在干吗?”

出人意料的是,这次王绍义居然没出言呵斥她扰乱秩序,高、卞二人也没抗议——阴司间里的人都想知道,许一城到底想干吗。面对质问,许一城缓缓回过头来,居然笑了,笑容爽朗,和他前两天在东陵门前写生时一样。海兰珠呼吸一窒,居然不知该如何问下去。

“放心好了,一切都交给我。”许一城淡淡地说了十个字,然后重新转回身去。海兰珠长长呼出一口气,虽然仍不知许一城有什么盘算,但听他这么说,胸中烦恶稍减,于是便不做声了。

“你快点挑。”卞福仁忍不住催促道,他刻意把“挑”字说得很重,山西腔儿充满了嘲讽。原本桌子上一共有十九件明器,高全和卞福仁各得五件,许一城砸毁五件,还剩下四件。就是许一城把剩下的全揽入手中,也无法胜出。

许一城轻描淡写地扫了他一眼,目光平和。卞福仁后续的那些刻薄话一下子堵在喉咙,说不出来了。

许一城也不看周围人的眼神,径直从桌子上拿过一件錾刻缠枝花卉的金瓯永固杯来。这个金杯形如宝鼎,底部象鼻托足,双立夔耳,做工极为精致。许一城将其把玩了一阵,把海底针摊开来。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的左手,看他这次要抽什么工具出来。只见他的手像变戏法一样,手指一翻,一把海底针就像是自动跳出来一样,落到掌心。

这是一柄如同人牙一样的器具,末端突起,头略显扁平,似牙如锤。许一城先用锤头轻轻敲击杯体,听了下声响,然后用人牙那一侧在杯体上一划,用手指一拂,上面几无痕迹。

高、卞二人同时“嗯”了一声。金器有个特点,真品易变不易断,赝品易断不易变。这个金杯声响沉闷,又不易留下痕迹,显然金质不纯。而这永固杯是天子每年元旦开笔仪式上专用的,“金瓯永固”寓意大清国祚绵长。这等重要的礼器,怎么可能不是纯金?再说,这种重器出现在一个皇贵妃的墓中,也是极不合理的。

毫无疑问,许一城又一次挑出了赝品,可这又能如何呢?

第六轮开始,这桌子上只剩下三件物品。高全和卞福仁各自挑了一件,放在自己跟前,只留下一件东西给许一城。

在他们两个眼中,许一城已经没有威胁了。他们各自手里都有六件物品,旗鼓相当,胜负打平。两人对视一眼,都射出一道寒意。他们很快把视线挪开,等着许一城完成最后的选择和判决。

在众人注视之下,许一城这次终于没有动用海底针,而是伸出手去,把最后一件物品放到自己面前。这是一件奇特的物品,它是件高杯大小的银制圆筒,形状如花生,筒外表绘着一个洋人女娃娃,金发含笑,身子与四肢撑满圆筒表面,看起来圆滚滚胖乎乎的。这娃娃的穿着风格与中原风格迥异,四周还镶嵌着几圈宝石花纹。造型古怪,质地却相当珍贵。

这应当是国外进贡的东西,高、卞二人一直不选它,是因为拿不准真假,保险起见,索性剩给许一城。

事到如今,就算这是真的,又有什么用呢?

王绍义狞笑一声,看向许一城:“许先生,你眼力是真不错,把我掺进去的假玩意儿都给挑出来了。不过我也讲过规矩,真货多者胜。”

许一城微微一笑,抬起食指:“你们等等。”

王绍义道:“我立下的规矩,谁也别想变。你趁早省省吧。”说到这里,他忽然停住,他的视线越过许一城,看到许一城身后的海兰珠眼睛发亮,那是一种无比欣喜的眼神。他天性狡诈,觉得此事来得蹊跷,可蹊跷在何处,就实在想不出来了。

许一城轻轻拈住娃娃头顶,往上一摘。卞、福二人眼珠都瞪圆了,原来这娃娃里头,居然还套着一个一模一样只是尺寸小上一圈的娃娃。

这简直就跟变戏法似的,许一城连拈了五次,里头一个娃娃套着一个娃娃,最后一共摆出来六个娃娃,一字排开,蔚为壮观。许一城笑道:“你们不知道也不奇怪。这东西并非中国所产,名叫罗刹套娃,层层嵌套。这东西是俄罗斯人在光绪二十六年发明,后来沙皇钦点为外交礼品,金铸银造,让公使送到中国几个,分发给宫中玩赏。光绪三十年淑慎皇贵妃去世,她的这个金银套娃也作为陪葬放了进来。”

如果一层套娃算一件物品的话,那么这里正好六件,与高、卞二人恰好打平。

高全霍然起身,愤愤道:“你这分明是把一件拆成六件,不能这么算!”许一城悠然道:“那四扇屏风算几件?一套汝瓷茶具又是几件?”高全顿时哑然。

古董行当里“一套”和“一件”的概念截然不同。比如屏风,一扇扇分开来卖要称“件”,凑在一起,称“套”。论套卖,可比论件去卖值钱多了。这个俄罗斯套娃合起来是一套,拆开来每个都是一尊独立的娃娃,没什么不妥。

“可你自己也说了……这是光绪二十六年才有的东西,怎么能算古董?”高全说到后来,自己也突然哑然,自觉理亏。

海兰珠几乎要笑出声来,中国的古董商们一心钻古,哪会知道这些西洋的新玩意儿。但这套娃镶金嵌银,又是从皇贵妃墓里挖出来的,说它是件古董,还真合规矩。许一城这个空子,可谓钻得高明。

高全还要指责,卞福仁在一旁冷冷道:“高老弟,您坐下来好好琢磨琢磨吧。”高全眉头一立,刚要开口反驳,忽然一下想到什么,眼神陡变。

没错,许一城是钻了空子,把一件变成了六件。那么结果是什么?

结果是每个人都有六件真品在手,打成了平局。

许一城若是有心要赢他们两个,只消每轮都挑出一件真品,最后选中套娃,即可以轻松夺魁。可许一城没有这么做,反而一直在砸毁赝品。高全这时候才意识到,这个平局不是巧合,是许一城一手促成的。他急忙把视线转向卞福仁,对方微微点头,表示他想得没错。

他开局后的一举一动,全都是在算,算他需要捣毁多少件赝品,算每个人手里保持多少件真货,才能让最后变成平局。换句话说,许一城必须在一开局就对所有的明器真伪胸有成竹,而且连他们两个人都算了进去,算准他们不会去取那个最关键的套娃。

取胜不难,难的是打平。这得需要多强大的计算能力和心态?

高全咕咚一声坐回到椅子上,双眼迷茫。

为什么?他为什么要这么大费周折?

这个结果也大大地出乎王绍义意料。他搓着手指,表情阴晴不定,那一道道脸上的沟壑,在油灯下映出阴影。这时许一城拱手道:“王团副,慈禧墓的物品奇多,不是一家可以吃下。既然打平,可见是天意,何妨三家分货。一城虽不信佛法,却也知为人当有好生之德,不必闹出无谓的人命来。”

听到这一席话,高、卞二人不约而同身体前倾,眼睛瞪大,几乎要从喉咙里滚出惊叹声来。

许一城居然是为了救他们两个——两个一心要置他于死地的人。

两个人都不是蠢货,一琢磨立刻就反应过来。王绍义设下的这个局,只要分出胜负,就是一生二死。许一城如此苦心孤诣,冒着如此之大的风险,就是为了促成三人打平的局面。有了平局,三人谁都不用死,与王绍义也有了商榷余地。一想到这里,高全、卞福仁的表情复杂极了,有敬佩,有感激,有愧疚,甚至还有那么一点点不甘。

海兰珠知道许一城事先熟知陪葬明器,本来可以轻易取胜。可她没料到他居然做出了这样的选择,她向许一城望去,见他凝神望着王绍义,平眉淡目中居然隐隐露出几丝悲悯佛相。

许一城这时又开口一拱手道:“王团副,咱们就此罢手,三家分货,您意下如何?”

若是一开始许一城就说这话,别说王绍义,就是高、卞二人也不会赞同,只会以为许一城示弱。如今许一城露了这么一手,震慑全场,再提这个要求,那就是高风亮节了。

王绍义没有急着回答,他从桌子上把右手抬起来,在鼻子下面擦了擦食指,方才反问道:“富贵动人心。你有独食不吃,为什么要把巨利分给其他人?那两个人,刚才可是还要弄死你呢。”

许一城正色道:“城隍庙里的阴司间,正是为了警告世人不要作恶,否则死后下地狱,下场凄惨。若为图暴利而伤人命,有损阴德,在下可不想去真正的阴曹地府走上一遭。”他说完环顾一圈,把那些泥像扫了一圈。

海兰珠长长呼了一口气,嗔怪地推了他的肩膀一下:“许一城,你骗起人来可真是……”许一城淡淡道:“事急从权,以骗救人而已。”

王绍义突然大笑道:“说得好!你小子有手段,有担当,有魄力,我喜欢这样的人。”他这一发话,阴司间的气氛为之一松。高、卞二人连忙起身,朝许一城拱手致歉。两人从鬼门关走了一圈,这才如释重负,纷纷表示愿意让出大利给许一城,自己占小头。

三人正谈得热络,王绍义手腕一抖,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把短枪。啪啪两声枪响,震得小小的阴司间内尘土扑簌簌往下落,许一城下意识挡在海兰珠身前,两个人都眼前闪黑,耳鸣不已。好不容易恢复正常以后,许一城抬头一看,眼神霎时凝滞。

高全和卞福仁两个人躺倒在地,胸口都是一片殷红,已然气绝身亡。鲜血飞溅,洒在恶鬼泥塑和白纸灯笼上头。许一城脸色铁青:“王团副,您何故出尔反尔?”

王绍义吹了吹枪口青烟,淡然道:“老子从没答应你什么,这里是我的地盘,我的道儿立规矩。你赢了,他们两个就死。”许一城身子前倾,肩膀微颤,显然气愤已极。王绍义又把枪抬起来,对准他的额头:“记住,别再自作聪明替我立规矩了,知道不?”

许一城双目定定看着王绍义,没有躲闪,也没有求饶,海兰珠不由手心沁汗,似乎是过了很久,又似乎只过了几秒,许一城闭上眼睛,第一次露出疲惫神态。海兰珠站在一旁,看到此情此景,心中泛起悲凉。纵然他智谋通天,算计百出,在这不讲理的土匪面前,也是毫无用处。

两人僵持一阵,王绍义忽地把枪给撤了回去,笑道:“小子还挺倔。现在还指望你给我出货,我暂时不动你。”看得出,王绍义对许一城还是颇为欣赏。许一城冷冷道:“王团副您就不怕我返回京城去报官?”王绍义毫不为意地伸开腿,踢了踢那两具尸体:“这两个人都是你纳的投名状,你去报什么官?”

当年林冲上梁山,王伦让他下山随便杀个人,背了人命官司在身上,叫作投名状,然后才能入伙。如今高、卞二人,就是王绍义替许一城纳的投名状。这一招,可是够阴毒的,阴司间的赌局传出去,没人会相信许一城救人的义行,只会认为高、卞二人是赌败而死,把账算在他头上。王绍义“恶诸葛”之名,可谓名不虚传。

许一城还未言语,王绍义又一指海兰珠:“还有,这位姑娘——甭管跟你是什么关系——不妨暂且留住在平安城赏赏风景。等事成以后,再回去不迟。”

许一城和海兰珠闻言,面色大变。王绍义这不光是纳了个死投名状,还要留下一个活质。许一城喝道:“不行!这跟之前说的不一样。”

王绍义咧开嘴笑了:“是不一样。你若是痛痛快快赢了,本来没这么多事。谁让你自作聪明,非要搞什么三家分货呢?我的货,倒要你来做主了?不留个活人质,我怕你又耍心眼。”说完他也不等许一城答应,收枪在腰,转身对掌柜的说:“开门,收尸。”

掌柜的拿起一根长杆,朝上头门板捅了一捅。上头很快有人掀开木门,新鲜空气涌进来,阴司间里的血腥味稍微淡了一点。王绍义先爬了上去,然后下来几个壮丁,七手八脚把那两具尸体抬上去,他们一走,里面安静了许多,只剩下他们两个。反正这里没别的出路,土匪们也不催促。

许一城如佛塔一般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海兰珠伸手过去,摸到他拳头紧攥。海兰珠急道:“许大哥,你没事吧?”过了一阵,许一城才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疲态毕现:“自作聪明,我真是自作聪明。非但害死两个无辜的人,还要连累你也要身陷险境。”

海兰珠劝道:“碰到这些不讲理的土匪,许大哥你已经尽力了。我身为翼长之女,做人质就做人质吧,为宗室尽心也是本分。”

“可是,这实在太危险了。王绍义这伙人,可不是一般的土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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