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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沉心中骂了句“什么乱七八糟的”,这才走到榻头,低头去看敬则则。

她睡相却好,侧身面水地躺着,手和脚都放得规规矩矩的。

沈沉听她说起过,她这样的出生和模样,注定是要进宫伺候的,所以打小睡觉时就被乳母用绳子捆着,姿势必须端端正正、规规矩矩,一两年这么绑下来,再松开绳子也就习惯了。如此进宫也就不至于因为睡相而得罪贵人。

当然这所谓的贵人自然就是指的皇帝了。

沈沉见敬则则睡得香甜,一时也有些犯困,走到榻边将敬则则不轻不重地往里推了推,她就乖巧地翻了个身,自己滚到内侧去了。

沈沉脱了鞋,解开腰带随意地挂在一旁,便合衣躺了下去。身边人身上传来一股子温热的甜薄荷香气,又带着点儿似花非花的香气,夹杂一块儿,催得沈沉片刻后就进入了梦乡。

因着去了门窗,涧水带来的风从葛纱帘吹进来,既凉爽又清静,沈沉这一睡竟然就到了黄昏时分。

敬则则自然是早就起身了,起身时迷迷愣愣地见景和帝躺在自己身边,先是唬了一跳,旋即又以为自己是在做梦,还掐了掐自己的大腿来着。

最后才从床榻头上小心翼翼地翻了出去,生怕吵醒了景和帝,这人有点儿起床气,不惹为妙。

敬则则都顾不得换衣裳,就转出了屏风外,华容自然在门口守着,一见她出来赶紧迎了上去,在她耳边低声嘀咕。

敬则则这才知道景和帝不知怎么的转到了秀起堂来,还在紫芝书屋发落了朱三昆。

敬则则绕回梢间蹑手蹑脚地取了自己的衣裙,让华容伺候着穿了,便自去了茶室,由高世云在次间守着景和帝。

龚铁兰跟着到了茶室,满脸焦急地道:“娘娘怎的出来了呀?皇上他……”龚铁兰在宫中这么多年就没见过比敬则则更作死的主子,皇帝都矮下身段亲自到秀起堂来了,她居然还跑出来了。

敬则则无奈地看向龚铁兰,“姑姑,我就这么不晓事儿,叫你操碎了心么?皇上在睡觉呢。”

龚铁兰松了口气,依旧埋怨道:“就算皇上在睡觉,娘娘也该在一旁守着啊?或是看书,或是描花样子什么的?”

敬则则好笑地道:“描花样子?”这还是她么?“在里面难免发出声响,皇上一向睡得轻,稍有动静儿就醒了,那才要发怒呢。姑姑,早起咱们熬的酸梅汤可好了?”

龚铁兰像是领会到什么,赶紧道:“好了呢,酸梅都煮烂了,正好合适,今儿天热,皇上肯定喜欢。”

敬则则道:“可放配料了,如果没放,我亲自来吧,皇上不喜欢太甜的。”

龚铁兰道:“想着娘娘自己口味不同,所以有一锅放了料了,还有一锅在炉上吊着呢,还没放。”

敬则则点点头,一边道“把我去年自己做的木樨露取来”,一边从明间的屏风后穿到了绘云堂背后,上得一段台阶,有间竹草搭建的小屋子,旁边还有竹篱围出了个小院子。

那小屋子虽然简陋,名字却取得挺大气,“味取四海”。

那字一看就是敬则则写的。

敬则则走进去,里头放着十来个风炉,这就是秀起堂简陋的“小厨房”了,捣鼓六七个人的饭食还有些局促,但勉强能支持。

敬则则拿了块白生生的纱布垫着揭开那没放料的小砂罐的盖子,从龚铁兰手里接过木樨露放了些进去,比直接用桂花却香了许多,另外又斟酌着放了些冰糖,待搅化后,自己尝了尝,觉得味道刚好,这才道:“把这罐子封严实了放到上头溪涧小瀑布下的水里去湃,那水更冷沁些。”

龚铁兰应了是,也不假手他人,将熬好的酸梅汤倒入青釉刻花莲瓣纹四系罐里,封严实了,用绳子吊着放入溪水中,那溪水正没到系罐的脖子处,也不虑会把酸梅汤给污了。

却说景和帝沈沉美美地睡了一觉自己醒来时,抻了抻手,转头一看敬则则已经不见,他喊了声“来人”,高世云便走了进来。

“昭仪呢?”沈沉问低头给他穿鞋的高世云道。

“回皇上,昭仪娘娘在旁边的茶室里。”高世云道。

沈沉起身由着高世云伺候着梳洗,然后道:“这宫里你们就是如此伺候的?眼瞧着昭仪失了宠,就连床都不给一架了?”

高世云“咚”地一声跪下,口中道:“都是奴才的错儿,都是奴才的错儿,一时疏忽了下头,那起子小人就开始作践人,奴才回头就把那些个心思坏了的人处置了。”

沈沉也知道高世云虽然挂着总管的衔,但一直在自己身边伺候,并没有太多精神能管得了嫔妃宫中的事儿,说到底这些都是六宫总管太监在理,因此道:“起来吧,告诉安达顺,朕的女人还由不得你们这些下贱奴才糟践,他若是做不来六宫总管,就退下去换人来做。”

高世云见景和帝恶了安达顺,心里暗自高兴。他虽然是乾元殿总管太监,但比起六宫总管太监的安达顺又矮了一小截儿,且安达顺以前正是从乾元殿总管太监升上去的,跟皇帝也有几分主仆情。

而高世云如今的差使是硬生生从安达顺手里抢过来的,只因为安达顺老了,伺候皇帝不那么得心了,高世云却靠着自己的细心殷勤周到谨慎上了位。他和安达顺之间自然就有了龃龉,明面上是哥俩好,可暗地里安达顺没少给他使绊子。

“是,奴才回头就去安达顺跟前传口谕。”高世云腆着脸道:“皇上进秀起堂也没带其他人,就由奴才在身边伺候着吧。”

沈沉没再开口转身出了梢间,高世云就知道这是准了的意思。

龚铁兰迎上前道:“皇上,昭仪娘娘亲手熬了酸梅汤,请皇上用一点儿吧。”

“你家昭仪呢?”沈沉明显不悦地道。

龚铁兰却不敢欺君,只能老老实实道:“昭仪娘娘去书屋那边儿喂兔子去了。”

行,喂兔子居然比面君更重要,沈沉冷哼。

龚铁兰已经吓得跪不住了,“娘娘也不知道皇上何时醒转,这才过去的。华容已经往那边去喊娘娘了,想来片刻后娘娘就回来了。”

说话的功夫,敬则则还真是从紫芝书屋那边下来了,她并没有端着架着的意思,的确是不知道景和帝何时会醒过来。毕竟皇帝已经把身段放得很低的,她心里再不舒坦也得掂量着对方可是生杀予夺的皇帝,就是她自己想作死,也得考虑考虑爹娘先。

过了竹桥,敬则则一眼便望见了站在台阶上的景和帝,赶紧快步上前,裣衽行礼。

“怎么想着养兔子的?”沈沉居高临下地问,“臭气熏天,把个紫芝书屋都给糟蹋了。”

敬则则心想,糟蹋个书屋算什么,人不饿死就行了,可嘴上却道:“就是随便养着玩玩儿。”她是个爱面子的,当然不能说是养来吃肉的。

沈沉下了台阶往茶室走去。茶室四周的门扇都是卸了的,以雨过天晴色的葛纱帘子遮挡,随风飞扬,四面通透,很是凉爽。

正中挂着一块寻常木匾,上面写着“堆雪”二字,也是敬则则的手笔。

“你的字倒是进益了。”沈沉点评了一句。

“谢皇上夸奖。”敬则则跟在后面中规中矩地答了一句,也不多话。

两人在茶室内唯一的矮桌前坐下,沈沉正坐,敬则则侧坐在一旁伺候。

那桌子不差,乃是紫檀铜片包四角的矮桌,只可惜瘸了一条腿,如今用一截木头撑着,却还算稳当。但这样的东西别说主子屋里了,就是稍微有点儿脸面的奴才屋里都不会有这种瘸腿桌。

敬则则只当皇帝没看见一般,一句话也不多说。

那厢龚姑姑生怕冷了场,催着顺喜把酸梅汤从溪涧里提了出来,用粗陶碗盛了端上桌。

宫中的一切物件都是要记档的,敬则则从水芳岩秀搬过来时,除了自己日常的用具外,其余摆件、字画、盘盏等都是不能带走的。

到了秀起堂,原本都该重新配备的,但宫中太监刁难,十回去要,九回半都会被拒,还要被奚落,所以整个秀起堂几乎什么摆件都没有,只有当初皇帝赐的一些东西。

这会儿连喝茶、吃饭的碗筷都是敬则则自己掏腰包,托人从宫外买的。那些人自然要吃些回扣,买回的也就是些粗陶、粗罐了。敬则则也不嫌弃,当然也没法儿嫌弃,总不能用手吃饭,用手捧水喝。

沈沉看到那粗陶碗则是愣了愣,不过还是端起来尝了一口。黄昏时,其实天气已经不那么炎热了,可醒来时还有些头晕,喝一口提神醒脑的酸梅汤依旧是莫大的享受。

这酸梅汤浓得挂碗,却丝毫不甜腻,冰爽而微微回甘,似乎得了景和帝的喜爱,他本来微蹙的眉头渐渐舒展了开来。

“这汤熬得不错,比御膳房的好。”沈沉看着敬则则道。

敬则则微微一笑,知道吃食上能得皇帝一句赞是很不容易的。他这个人挑剔得厉害,且不贪口腹之欲。

沈沉低头又喝了一大口,竟然鲸吸而尽,饮罢道:“再来一碗。”

龚铁兰为难了,皇帝饮食向来是有规矩的,很多东西都不宜多吃。

敬则则开口道:“皇上,眼看着就要用晚膳了,这酸梅汤乃是凉水湃过的,饮多了不好。”

沈沉道:“那以前叫你少吃点儿冰碗,你怎的不听?”

第22章 今日和

以前多美好的日子啊,敬则则在宫中怕暑贪凉,一日里要吃三、四碗冰碗,被皇帝训了好几次,后来还是会背地里偷偷吃。可是皇帝提的以前,敬则则却一点儿也不想回忆起来,因为前后两相对比很容易让人生出悖逆之心。

敬则则不再多言,只看了龚铁兰一眼,“再给皇上满上。”

高世云见了赶紧上前一步,“娘娘心里是关切皇上的,可不能在这上头跟皇上置气,皇上的龙体关乎天下安危。”

沈沉叹息了一声,“朕这皇帝做得可真没意思。寻常百姓都能随意地喝碗酸梅汤,到朕这儿就不行了。”

高世云和龚铁兰都赶紧地跪了下去,求皇帝保重龙体。

沈沉也不再坚持,转而问敬则则,“听说是你亲手熬的,可有什么秘方?”

敬则则摇摇头,“秘方是没有的,就是选上好的酸梅,要泡得透、滤得净、煮得烂,知道皇上不怎么吃甜食,所以冰糖只用了一点儿,加了点儿臣妾旧年自己制的木樨露调和而成。”

“难为你还记得朕的喜好。”沈沉看着敬则则的眼睛道。

话说到这儿,高世云和龚铁兰都匍匐着往后退到了茶室外,又离了一丈的距离远。于是茶室里就只剩下帝妃两人了。

“则则,你是要跟朕生分一辈子了么?”沈沉将敬则则的手拉到身边握住。

敬则则挣扎了一下,没挣扎开。

“你想要朕怎么做?”沈沉低声问。

或许是他的声音太磁哑,又带着诱惑的蜜语,敬则则的眼圈一下就红了,抬头看向皇帝,愣愣的,半晌没说话。

沈沉缓缓地松开了敬则则的手。

敬则则这才带着哽咽的语调开口道:“臣妾,臣妾要的很简单,却很不敬。”

沈沉看着敬则则的眼睛,似乎在鼓励她往下说。

敬则则直了直背脊,“臣妾,要皇上道歉。”

高世云吓了一大跳,虽说他已经退得老远,但耐不住耳朵灵而敬则则又没有特别压低声音,所以被他给听到了,心想,这要求,敬昭仪还真敢提。

“朕没有做错,为何要道歉?”沈沉对敬则则的要求却似乎没多少意外,听了这话也不带丝毫火气。

敬则则咬咬嘴唇,将脸撇向一边,不再说话。

只是才偏过去一点儿,就被皇帝用手指捏住了下巴,又给她强行掰回了头。

“朕知道你觉得委屈,事后又证明你是无辜的。可当时谁也不知道究竟是谁动的手?朕也不能偏帮,命皇后严查难道不也是为了证明你的清白么?”

敬则则推开皇帝搁在自己下巴上的手,“在皇上心里,臣妾是那种会对人肚子里的孩子下手的狠毒之人么?就一点儿信任也没有么?”而且玉美人算什么牌面上的人,皇帝简直是辱人太甚,她犯得着对那种人动手?

“朕即使信任你又如何?难道不比还你清白得好?”

“那一次是臣妾运道好,最终证明了清白,可若是找不到证据呢?皇上又会如何处置?”敬则则问。

“你在恼怒什么?恼怒朕没有无条件地信任你?”沈沉沉着脸问。

敬则则又咬了咬唇,有些话难以启齿,却是不吐不快。“臣妾幼承庭训,家父家母知道臣妾会入宫选秀,所以自幼就请了许多名儒教习,不为多有才华,而是为了德行能匹配圣君。在家中读得最多的就是圣人之说,还有女戒、女则。臣妾进宫后,对皇上是毫无保留地捧出了一颗真心,可是皇上却……却疑心……”

敬则则有些说不出后面的话来,当时觉得极度委屈,如今就连自己都觉得有些过了,然则骑虎难下去,却只能一路错下去。

沈沉摇了摇头,“你说的这些都不是理由。你之所以会觉得委屈,是因为朕宠爱你过多,让你觉得朕就该无条件信任你,当所有不利的证据都指向你的时候,朕也该毫无保留地信任你是不是?”

不得不说,景和帝还真是一针见血了。敬则则后面也反应过来了,自己当时会那样不理智地跟皇帝赌气,的确是因为被他宠坏了。被他宠得不知天高地厚,当他不信任自己的时候,她就觉得遭受了莫大的冤屈,觉得自己一颗真心被人踩在了泥里。

但是很多事情不是意识到不妥就能果断认错的。

“是。”敬则则一路错下去地顺着皇帝的话道。“皇上难道连自己宠爱的人是个什么样子都不知道,就放任自己宠爱了么?”

沈沉哂笑,“果然还是那般伶牙俐齿。照你这么说来,朕宠爱你还宠爱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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