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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队人马便又继续策马驰去,在次日晌午十分进了波斯边界处的一个小城。

这小城看起来和撒马儿罕差不多,因为商贸繁荣而极为富饶。这里的莫卧儿人、汉人也不少,不过既在波斯治下,波斯人明显更多一些。波斯风格的建筑同样在城中占了大多数,一个个特色分明的屋顶耸在空中,像是一个个葱头。

这样的地处边界又贸易交往密切的小城里,城门处的查验大多松些,可他们人数众多又官服齐整,守城的卫兵还是上前盘问了一番。

不过锦衣卫自然文牒齐全,会些波斯语的传译官上前连说带比划:“我们,大明仪卫。有人死了,来查案。”

卫兵就放了他们过去,众人一边进城,队中一边有人跟那传译官闲聊起来:“可以啊,什么时候学的波斯语?你不是说你只会朝鲜语和暹罗语吗?”

传译官摆手说:“嗨,这不是要来这边办差吗,路上看了看书,学了几句简单的。”

先前那人又道:“那你可够厉害的,这才有多少时间可学?”

“我也就会这么几句。”传译官闲闲笑着,“你来锦衣卫晚你不知道,要论厉害,那还是从前的奚风大人厉害。听说他先前也就会说汉话,袁大人请到他后,他在家里闷头学了一年——嚯,就一年啊!来锦衣卫时已经样样精通了。”他抬手一个个弯着指头数道,“什么朝鲜语、暹罗语、东瀛语、波斯语、莫卧儿于那全不在话下,亦力把里、安南的使节来了他也能聊上几句,简直是个奇才。”

“这么厉害?!”后者一瞬间非常诧异,接着又觉得也合情理,点头说,“我听咱百户大人说了,现在这位奚大人也会波斯语,入城那天就给杨大人翻译了几句话。”

“嘿,真是人比人气死人。”那传译官边摇头边笑,“功夫好还这般聪明,真叫人嫉妒啊。”

他们一壁说着,一壁跟着那谢宏文派来的信使往东边去。过了小一刻的工夫,停在了一方小院跟前。这小院也是波斯风格的,信使上前叩门,先叩了三下又叩了两下,而后再叩了三下,明显是有事先约好的暗号。

等了一等,一个波斯大汉来开了门,看看他们,用波斯语问信使:“怎么这么多人?”

信使点头哈腰地回:“锦衣卫,来查案的。”

波斯大汉的神情稍微变了那么一刹,但很快又恢复了过来,他转身朝里走去:“进来吧!”

众人便一道进院,最后一人的后脚刚踏入内,院门忽而咣地撞上!

“嗖!”

一柄羽箭在空中擦着风声直刺而来,末尾那人悚然回头,然不及躲避已正中胸口。他倒地断气,带队的小旗惊喊“是圈套!”却为时已晚。

院子四面的门窗皆从内被霍然踹开,几十名挥舞着波斯长刀的兵士悍然袭来,众锦衣卫旋即以绣春刀迎击。但是毕竟寡难敌众,厮杀间,那小旗又喊:“传信出去!”

便见传译官格挡开两刀后急退数步,摸出弩机,将一支通体染红的羽箭迅速射出!

“咻——”羽箭直冲长空,冲起数丈后,速度才在高空的疾风里逐渐减缓。一个黑影羽翼大张,嘶叫着横飞而过,在那羽箭即将下落的顷刻稳稳将其衔住,转而扑扇着翅膀向来时的方向飞去。

游隼从夕阳下划过,又追着余晖探进夜色,在夜半清净时,落回了撒马儿罕城的大明官驿里。

它找了一处开着的窗户便飞了进去,然而那房中的门却是关着的。游隼飞了一圈发觉无处可去,便落在了一张椅背上,喉中发出咕咕的声响。

床上熟睡的波斯姑娘朦胧转醒,定睛看见近在咫尺的猛禽,悚然腾坐起来:“啊!”

游隼外头瞅瞅她,没有任何攻击的意味,只嗓中仍旧咕咕的。

波斯姑娘在床上和它对视了好一会儿,注意到了它口中的那支通体红色的短箭。

她迟疑了会儿,伸手摸了本书在胸前护着,小心翼翼地凑上前查看。

她在与它还有半丈远的时候停住,用波斯语自言自语:“你是锦衣卫的鸟吗?”

那游隼虽然听不懂这话,但也着实聪明得很。大约是察觉到她的恐惧,它索性一松口将那羽箭扔在了地上,不用她到它嘴边来取了。

波斯姑娘探脚一蹭,将羽箭蹭到了跟前,又弯腰拾起,想了想,立刻推了门出去。

打从谢宏文把她送给锦衣卫的镇抚使,她就只在当日见过那镇抚使一面,之后的两天她都是自己待着。是以当下她其实是有些怕的,一来她与对方不熟,二来她的命从来不在自己手里,这三更半夜的去扰人清梦,谁知道会换来什么?

可她又还是壮着胆子去了,因为她觉得那位镇抚使是个好人。而且他们又是为办案而来,万一这支箭与案子有关,耽误了正事可就不好了。

走到镇抚使的房门前,她深吸了口气,抬手叩门。

门声“笃笃笃笃”响了四下,过了短短两息,里面沉稳的男声问:“谁?”

“大……大人。”美人儿的声音有点颤栗,“是我,我有点事……”

她说到这儿就收了声,等了一等,房门吱呀打开,那张带着银面具的脸出现在了她的眼前。

“怎么了?”奚越问她。

她双手把那支小箭递了过去:“有只……有只鸟飞进我屋里,扔下了这个。”

银面具下瞳孔骤缩,奚越急喝:“杨川曾培张仪!”

锦衣卫外出办案未免突发险情,夜里都是和衣而眠。他喝声一出,三扇旋即先后打开。奚越一把抄起短箭掷去,离得最近的杨川下意识抬手便接。曾培见那短箭来势猛而快,正要冲去挡开他的手,然则迟了一刹,目瞪口呆地看到他稳稳将箭接住。

一乍长的短箭夹在他二指之间,杨川神色平静得像是接住了一根慢慢飘下的羽毛。

但待得看到箭身的颜色,他的呼吸也一滞:“出事了?”

奚越目中寒光凛凛:“在谢宏武的人前来报信之前,先押谢宏文走!”

是以夜色之下,大明锦衣卫队列齐整地踏过了撒马儿罕城的街道,将谢宏文的府邸围了个水泄不通。

奚越骑在马上,抬头扫了眼这屹立于沙漠之中的汉式府邸,下令道:“带五十人随我进去,余人守好各道府门。如闻院中有异动即刻求援,调城外的千户所进来。”

三名千户抱拳一应,接着,有个手下上前叩门。

院门吱呀打开,开门的小厮不及说一句话便被推开,五十余名锦衣卫鱼贯而入,刀鞘上的花纹在火把照耀下反着粼粼暗光。他们直奔谢宏文所住的内院,甫一踏进院门,奚越便笑出来:“这么晚了,谢大人还没睡?”

正在堂屋中望着墙壁怔神的谢宏文一愣,偏头看向他们,目光微凌:“奚大人?”

奚越一哂,举步走进堂屋,边落座边道:“曾培。”

“是。”曾培上前,从怀中取出一页纸笺,拍到谢宏文面前的桌上,“这是驾帖。劳大人尽快收拾收拾,即刻启程,跟我们进京,协助查案。”

谢宏文往后一退:“驾帖?!我是朝廷派来的使节,你们这是胡乱抓人!”

曾培啪地将那支殷红小箭拍在了案上:“胡乱抓人?我手底下十几个兄弟眼瞧着是回不来了!你没料到锦衣卫传信如此之快吧?下一步是什么打算,和你那个弟弟一起逃命吗?!”

“……大人这是什么话。”谢宏文自是不承认,背过身,外强中干道,“你手底下的弟兄回不回得来与我何干!你们没有证据,休要污我清白!”

他这是拿准了锦衣卫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不可能这么快把尸首从波斯弄到撒马儿罕来。而且谢宏武多半会立刻将那边收拾干净,他们再派人过去多半以什么都找不到了。

“你……”曾培一时气结,奚越鼻中哼出一声冷笑:“谢大人,别这么大火气嘛。”

他说着,缠着几圈白练的手探入衣襟:“曾千户爱惜兄弟,心急说错了话。我想请大人入京一叙,是因为这个。”他顿声一抛,一枚银镖铛啷啷地落至案头,“你手下的把总柯敬、马固、孙成志袭击朝廷命官,这银镖是孙成志的,想来大人识得。”

“怎会……”谢宏文显然一惊,其余众人也都愣住。

奚越的目光淡泊地拂过每一张面孔,吁着气倚向靠背,还悠哉地翘起了二郎腿:“到撒马儿罕的当晚,我锦衣卫便得知你弟弟来过,前去他先前的住处例行查看,没想到正巧撞上三位把总。也不知他三人怎么想的,也不亮身份,直接就动了手,我还是事后才知他们竟是大人您的人。”

“什么?!”谢宏文阵脚大乱,“这、这不可能……他们那天前去是用了一枚飞镖,但那是因为遇上个贼,还是个女的!”

此语一出,杨川不禁眸光一凌。

奚越倒还是一副饶有兴味的样子,她好像刚听了个极为有趣的笑话一般,向前倾了倾身子,胳膊肘撑在膝头上,抬眸觑着谢宏文:“女的?谢大人您这般扯谎,可就没意思了。”

谢宏文急得摊手:“当真是个女的,她……”

“那天前去查看的,是我本人啊,谢大人。”

温润清朗的声音犹如一道惊雷,把谢宏文的一切争辩都噎了回去。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镇抚使:“不……不可能!”

“我这被银镖划出的伤都还没好呢。”奚越端详着自己手上的白练,语气轻飘,“我从前又不识得谢大人,总不至于千里迢迢从京中赶来诬您的清白。”

他的手指轻敲了两下驾帖:“来人,带走。”

“慢着!”谢宏文断喝一声,下一刹,尖锐哨响脱喉而出。

顷刻之间外面竟杀声四起!奚越不禁一愕,定睛看去,已有几十人涌入院来,皆是波斯人的装束,手中武器也非汉人常用的刀剑。

这确是出乎了众人所料,奚越拍案厉喝:“身为使节竟敢私雇外兵!你要谋反吗!”

谢宏文朗笑几声又戛然收住,声音陡然变得阴狠:“我在撒马儿罕立稳脚跟不容易!同在官场,我们各退一步!你即刻带人走,我保你们平安离开,回京之后你们只消说案子没查清楚,这事也就了了,对谁都好!”

“呵。”奚越睇视着他,“连锦衣卫都敢动,可见平日过往商人在你这儿要收多少盘剥。”

他说罢响指一打,轻微的声音在空气中一震,杀气陡然升腾而起。

作者有话要说: 【搬凳子坐下,撕开一包薯片】打起来!打起来!打起来!打起来!

第13章 丝路命案(八)

几十名锦衣卫绣春刀齐出,一起即逝的唰声仿佛将无形中那道遏制戾气的口子撕开了。涌入院中的波斯人马瞬间涌入屋中,一场厮杀就此开启。

“妈的!”曾培破口大骂,旋即一马当先地迎击上去,飞起一刀撂倒一人后,向靠近门口的张仪急喊,“张仪!搬救兵!”

于是咻咻咻三道光火从弩机上蹿向天际,片刻之后,院外又一道同样的光火划出,从空中斜飞向东面。

三个千户所都扎在城东,见到求援的信号会即刻入城,府外余下的百余人也会尽快进来相助。只不过,此时可想而知大门必是从内闩上的,这头一波救兵要进来,或多或少也需要些工夫。

府中的几十人暂时只好硬顶着。

厮杀场面混乱无比,刀剑玎珰相撞声不绝于耳。奚越稳坐太师椅上冷眼旁观,片刻,终于有急于抢功之人硬拼出一道口子,朝这官位最高的镇抚使挥刀而来。

银面具下冷笑一扬,只见他手一击案,案上一只白瓷茶盏登时跃起一尺,被他稳稳持在手中。

他指上施力一抛,瓷盏打着旋稳稳朝那人飞去,当空未见有半滴茶水溢出,下一刹却听“啊”地一声惨叫,正凶悍袭来的波斯壮汉仰面倒地,被瓷盏砸中的面门鲜血四溢,瞪着双眼已然气绝!

周遭众人俱是一惊,奚越掸手起身,提靴一踏太师椅:“自认功夫过人的冲我来!余下的,就当给我这帮兄弟磨刀了!”

一时间,近处竟无一人敢上前。正与张仪过招的男子听言面色陡寒,招式顿时凶狠,显然想尽快了结了张仪好去与这戴面具的怪人过招。

玎珰玎珰,火花四溅。这人身形健硕,招式又急又狠,几十招下来张仪竟有些招架不住,无意间一刀挡得晚了,便见眼前精光一闪,肩头剧痛!

闷声一哼间,对方已又一刀劈来,张仪匆忙提刀格挡,被对方抵着连退数步。突然间,余光中光影一闪,张仪侧眸定睛看去,登时心弦一提:坏了!

几步外令一波斯兵士已挡开原正过招的百户,提刀向他砍来,他却难以抽身应战。张仪一时窒息,脑中思绪飞转,无计可施间骤闻身后一声惨叫,再望去,便见那人已栽倒在地,颈间鲜血横流!

奚越抽刀回身,纵身跃起轻踏过两人肩头,转瞬间足见已落在二人相抵的刀剑上。那波斯壮汉悚然一惊,匆忙抬头,正巧被她一脚踢中下巴,迎面掀翻!

奚越空翻落稳在地,蓦然脱离险境的张仪懵着:“……大人。”

“张千户身手不行啊!”奚越轻然而笑,见那壮汉打挺而起再度袭来,低身一滑自他身侧溜过。壮汉手中的波斯弯刀携疾风狠劈向他,腕上忽被一触,倏然看见他的手已擒在自己腕上!

奚越清晰地闻得这壮汉心跳咚咚一沉,然而他反应竟极快,顷刻间已换手持刀,不管不顾地向她的擒在他腕上的手劈来。奚越一惊,匆忙抽手,刚一松开却见对方劈来的刀也已猛然收住,眼底顿时一震!

——看来他刚才那一刀是要劈他自己的,那么……

果然,只听那壮汉稳住气息,蹩脚的汉语中满是惊异:“白鹿门人?!”

“你倒懂得多!”奚越牙关咬紧,飞速踅身横刀劈去,玎珰之声登又震起。那壮汉显然阵脚已有些乱,边与他过招边屏息紧盯着他,似是想寻得他的弱点。

奚越隐觉不对,挥刀反手劈去虚晃一招,左掌悍然拍向对方心口。那壮汉对白鹿门的厉害有所耳闻,心知已避不过,将心一横伸手抓向他的手腕!

“噗——”波斯壮汉一口鲜血喷出,但攥住他手腕的手愣是没松。只觉掌下脉搏噔噔噔跳了几下,壮汉惊然抬头:“你竟是个女……”

——千钧一发之际,似乎就算奚越的招式再快也已挡不住他这句话。然而,就在那么白驹过隙间的刹那里,一股强大的内力从奚越背心灌入,她尚不及作出分毫反应,那波斯壮汉攥在她腕上的手便已被撞开,整个人都被弹退了几尺,没说完的话也自然咽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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