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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度河面色如常, 高举酒杯。

他指尖微伸, 手掌突然一颤,骨节往外暴凸,整条手臂在宽大袖袍中晃晃荡荡, 似乎连一杯酒都拿不稳。

周度河的首席弟子察觉异状, 大惊失色道:“师父?”

宴厅之内, 宾客三五成群,窃窃低语。古琴余音未歇, 琴师两指按于弦上,指腹缓慢揉捻, 奏出渐急渐促的曲调, 锵锵然如刀戈相击之声。

这声音一紧一收,一收一紧,仿佛催命的魔音, 每一个节拍都重重敲打在周度河的死穴上。周度河使尽全身力气,扶住弟子的肩膀, 张口就说:“快走!”

周度河练武几十年, 内功坚实,根基深厚。哪怕他垂死挣扎,也能挣扎好一阵子。他发觉自己状况不妙,本该立刻离席, 另寻一个地方好好调养才对。可他竟然不顾自身安危, 强行催动内力, 高声喊道:“快走!诸位武林正道……快走!”

古琴曲调冗长, 断断续续,绵如蚕丝。周度河抬手堵上双耳,仍能听见丝丝入骨的琴音,他踉跄一步跪倒在地,口中呕出的脓血沾湿了掌门的道袍,溅上弟子的鞋尖。

周度河的首席弟子怔然一瞬,目色发红,神色发狂:“师父!来人,来人啊!”

众人皆惊。

方才周度河说完“快走”,大多数宾客都没反应过来。在座的都是武林正派、名门子弟,尤其以年轻一辈的青年才俊居多。类似江连舟这样的少年少女们,自小生长在高门大院,眼观光风霁月,耳听阳春白雪,哪里见识过江湖中的肮脏手段?现下,他们一个两个都吓傻了。

江连舟扯住段无痕的袖子,忙问:“段兄,你说,周掌门怎么了?”他环顾四周,惊疑不定:“今晚怎的……连一个能做主的长辈都没有?”

他话音未落,五毒教的几位长老拄着拐杖,疾步赶到周度河的身边。

周度河的弟子们跪坐一圈。首席弟子额头渗出冷汗,勉强弯腰,接连磕了三个响头,十分恭敬道:“晚辈不才,特请几位长老救救我师父!”

五毒教的长老马上回答:“应该的,应该的,贤侄莫要行此大礼。”

周度河一动不动躺在地上,气息越发微弱。五毒教的几位长老只能拽过周度河的手腕,掀开他的眼皮,只见他瞳孔放大,眼白泛青,候在一旁的江连舟突然接话:“周掌门已经……”

已经死了。

江连舟越细想,越觉得蹊跷。他扫眼看过段无痕,紧挨着段无痕站着,誓要和段无痕倒在同一块地方。他猜测,方才那一壶酒里一定有毒。所以,他喝了酒,说了些浑话,周度河喝了酒,干脆就两脚一蹬、驾鹤西去了。

那段无痕呢?

段无痕会不会有事?

江连舟紧张道:“段兄,你可还安好?”

段无痕没理他。

这时的段无痕,高不可攀,贵不可言,颇有素日风姿。

江连舟习惯了被段无痕无视。此前,段无痕对他温和有礼,有问必答,反倒叫他不自在了。更何况,目前周掌门突遭大难,宴会上群龙无首,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大事?

江连舟似一棵扎根的青竹,静静地立定,直到他姐姐的身影出现在人群里。

江连舟同父异母的亲姐姐,名叫江采薇,年约二十,风姿昂然,名震大江南北。

江采薇尊崇侠义,使得一手好刀法。她闯荡江湖时,总背着一把大刀,人送外号“刀下牡丹”。因为她长得美,武功强,家世又好,江湖中人把她比做“牡丹”,甚至有人日日夜夜追踪她,心甘情愿死在她刀下。

说起来,江连舟好久没见过她了。今夜能在流光派宴席上,见到神出鬼没的姐姐,江连舟还是挺意外的。他顾不上和段无痕说话,仰头喊道:“姐姐!”

他这一喊,点苍山一个弟子高呼:“刀下牡丹!那是江采薇,江大小姐!”

流光派的弟子们一再确认:“刀下牡丹!是刀下牡丹,江大小姐!”

江大小姐没有把刀背在背上。她握着刀柄,撞开人群,风风火火冲向段无痕。

江连舟不太清楚他姐姐为什么跑得这么急。

只见江采薇柳眉倒竖,脚下健步如飞,刀尖刮过地板,擦出“刺啦”的声响,扬起一阵金色火花。这骇人听闻的阵势,让江连舟感悟道:“段兄,我爹常说,你若是能做我江家的女婿就好了。你和我姐姐,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无论相貌、家世、武学、天赋……还是别的什么,我姐姐配你,你不亏吧?你看我姐姐这一套‘金相绝杀刀’,使得好不好?金光都带出来了,这是我们江家的独门绝学,一般人练不到这一层。”

江连舟还没说完,江采薇劈刀一扫,斩破段无痕的一截衣袖。

段无痕抱剑而起,飞入半空。他一句废话都没有,立刻拔剑出鞘。段家的侍卫们纷纷随主拔剑,华灯之下,闪出一片阴森寒光。

高手过招,哪里容得下旁人搅局。附近的闲杂人等立刻退开,谁也不敢问事态缘由,江家和段家的争执谁敢插手?只有江连舟方寸大乱道:“姐姐?你在做甚!”

江采薇站在房梁上,左手持刀,睥睨她的弟弟:“你看好了!”她刀尖向前,直指段无痕:“这个人,并不是段家少主。”

室内无风,灯芯轻晃,江采薇盯着“段无痕”,目露寒意。她常年闯荡江湖,出招必然留有后手,从没栽过跟头。但是眼下,对上眼前这个人,她其实没有胜算。

没有胜算,也要硬着头皮上。

她旋身飞过,刀法精妙,反手一个剔骨削,几乎要刮断对手的一条腿。可惜,那人轻轻巧巧地避开了,纵跃间,剑锋挡住她的攻势,还把她的头发剃掉三寸。

江采薇不仅没发怒,还异常镇定道:“这不是段家的功夫!你究竟是谁!”

她一个用力,将手中大刀插入房梁中,朗声道:“真正的段无痕被千年玄铁锁住,关进了应天府的官宅。我虽不知道流光派有何用意,但你这个贼人,装作段无痕的模样,蒙蔽旁人,妖言惑众……”

她凭借臂力,吊在半空中,而段无痕早已收剑回鞘,轻飘飘落在地面上,发带齐整,衣袖不染尘,端的是一副世家公子模样。

比起今晚的段无痕,江连舟更相信他姐姐的判断。鬼使神差之下,江连舟壮着胆子走近段无痕,捧起段无痕的那张俊脸,使尽吃奶的力气揉了揉、捏了捏、掐了掐、搓了搓,这么糟蹋了好一阵子,段无痕也任由他糟蹋。

这可真是,破天荒了。

江连舟十分确定道:“不对,姐姐,他没有戴面具,这真是他的脸。”

江采薇杏眼圆睁:“不可能!”

段无痕一脚踹翻一张桌子,似乎他的一切耐心都被江家姐弟磨光了。他对在场众人说:“诸位,听我一言。为了自证清白,我不惜受辱蒙羞……”

江连舟虽然没和段无痕讲过几句话。但是,他下意识地认为,段无痕不会用“受辱蒙羞”这种词。然而,他眼前的段无痕仍在侃侃而谈:“周度河掌门生死未卜,谭百清掌门行踪未定,今夜又不太平。我等身为武林中人,更应以身作则,稍加安顿,不应自乱阵脚,互相猜忌。”

这句话,说得光明磊落,滴水不漏,其实意思就是,大家先各回各家,躲起来保命,不要乱猜凶手,引火上身。

江连舟以为,在座诸位大多是名门正派的年轻人,敢拼敢闯不怕死,一身正气留乾坤。怎料,五毒教长老便以“寻找谭掌门”为由,带着弟子们先行离开。随后,各门各派也都要离席了。

眼看着众人退场,江采薇若有所思。

*

流光派第三十七间密室的正门之外,云棠斜倚着一面石墙,奇怪道:“江采薇怎么会突然出现?”

右护法回答:“属下不知。”

云棠伸了个懒腰,像在和他闲话家常:“幸好程雪落来了。换作我之前准备的人,兴许就露馅了。”

右护法点头,脑袋垂得更低:“这些杂碎,教主想如何……”

谭百清座下有几位年轻弟子,资质好,根骨佳,惯会孝敬长辈,平日里最受他器重。一刻钟之前,云棠当着靖泽的面,将这些人一个一个杀了,而现在,她就站在其中一具尸首的脖子上。

“你不得好死。”靖泽跪在一旁,双手抽搐,哑然嘶声道。

“你家掌门呢?”云棠却问,“他杀的人,可不比我少。他要是不折辱卫凌风,怎么会把我招来?”

像是非要从靖泽口中寻求答案一样,云棠鞋底一拧,尸体的脖子断成两截。她踩在一滩血水中,浮光锦的裙摆沾满污垢,而她屏住呼吸,轻轻唤道:“你听?听见了没?我打不开你们流光派的密室石门,可我能听见他们的声音。倘若卫凌风不能活着出来,我就让流光派上下死无全尸……天底下可没有谁比我更公平了。”

隔着一扇密室石门,谭百清尚不知道门外的状况。

他只看到,原本早已断气的赵邦杰,竟然睁开双眼,悠悠转醒了。

密室内无窗无风无光,寒气逼人,阴冷刺骨。赵邦杰双手抱臂,微微发抖,嘴唇冻得乌青,眼中毫无光彩,真像是刚从阎王府上游了一圈,重走一遍奈何桥,方才重返人间。

为了让赵邦杰醒过来,卫凌风几乎完全脱力。周围没有一张床、一把椅子能让他歇一歇,他只能瘫坐在地,倚着沈尧的肩膀。沈尧僵得四肢冷硬,还在哄他:“师兄,师兄,等我们出去就好了……”

冰冰凉凉的东西滴在卫凌风的脸上。卫凌风想了一会儿,才明白 ,那是沈尧的眼泪。

是小师弟的眼泪。

小师弟很久没哭过了,他想。

在清关镇的丹医山上,他们并不是没吃过苦。背书苦,学医苦,看病累,救人累,小师弟都能挺过来。他对这个师弟其实很有一番怜惜,怜他无父无母,怜他孤苦伶仃,更加看不得师弟哭。卫凌风用自己还能抬起来的手,向上摸,刚好碰到沈尧的脸。

卫凌风轻轻拍了沈尧,好似无事发生:“莫慌,阿尧。”

沈尧却说:“怎么不慌,我快慌死了。”

被关在暗无天日的密室中,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无论谭百清想做什么,沈尧和卫凌风都只能束手就擒。

这种坐以待毙的极大屈辱感,快要将沈尧生吞活剥了。他捂紧卫凌风的手掌,使卫凌风的掌心贴紧他的侧脸。他在这一刻下定决心,出去以后,他一定要习武。

谭百清踹了一脚卫凌风,讥笑道:“丹医派好个造化,兄弟情深,难分难舍。”

沈尧心道:好你娘个好!这笔账也要记上!有朝一日,他一定会把谭百清踹的这几脚,全部还给他!

谭百清双手背后,来回踱步,反复打量赵邦杰,忽然感叹道:“卫凌风,倘若你不会这一手,今晚就算把你彻底废了,我心中也不觉得可惜。”

卫凌风现在连说话都是奢望。但他还有内功护体。

沈尧明白,他必须保住卫凌风的根基。倘若谭百清当场把卫凌风弄废,虽然卫凌风还能活个两三月,此后怕是也回天乏术,后继无力了。

这么一想,沈尧顿悟道:“赵、赵邦杰?”

沈尧不敢在谭百清面前装模作样。先前他已经尝试过了。当他有意伏低做小,几乎被谭百清一眼看穿,随后狠狠羞辱了一顿。

这个老奸巨猾的狗贼!沈尧在心中第一万遍咒骂他。骂完之后,沈尧定了定神,还想让谭百清多关注赵邦杰,便开始牵引话题:“赵邦杰,你现下恢复得如何?”

谭百清倒也不急,恰如猫戏老鼠一般,悄无声息地观望沈尧和赵邦杰。那一厢赵邦杰当真死里逃生一回,身上的段家剑客衣裳全被汗水浸透一遍又一遍,竟然析出几块盐渍。

赵邦杰头晕眼花,看不清沈尧和卫凌风的样子,更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满心还想着少主。他身上难受得紧,自觉没有姑娘在场,干脆脱掉上衣,露出精壮健硕的上半身。

肌理光洁,肌肉遒劲,显然是个大活人。

谭百清的目光沉沉似水,倾注在赵邦杰身上。他探出一只手,四指并拢,绕行一个圈,像是在赵邦杰的身前画了一个太极两仪、阴阳虚实的八卦图。

赵邦杰赶忙推开谭百清,有礼有节道:“谭掌门,有话直说便是。”

这时,目力也恢复了不少。赵邦杰坐直身体,不晓得自己是否帮到了沈尧?是否能快些见到段无痕?他心里头充满期待,垂首往下一瞥:“沈大夫?卫大夫?”

沈尧回视赵邦杰:“我在这儿。”

卫凌风突然握紧沈尧的手腕。

卫凌风抓得太紧,沈尧的腕骨骤疼。卫凌风被沈尧抱在怀中,两人的一呼一吸都瞒不过彼此,沈尧的侧脸贴近卫凌风的额头,更能清晰地感觉到卫凌风浑身烧烫。

可他看起来非常冷,像是被冻坏了。

沈尧心急如焚,不懂卫凌风抓得那么狠,究竟是什么意思。是不是太痛了,太难受了,快要撑不住了?

沈尧喃喃自语道:“师兄,我现在应当给你驱寒,还是给你散热?你的脉象虚实不定,每一瞬息都在变化……我没有治过这样的病人。我该怎么救你?”

谭百清听见了沈尧的话,堪堪转过身来:“还在担心你师兄呢?可怜见的。”

沈尧想通了很多,这会儿变得不躁不怒:“谭掌门,你看过赵邦杰了?我丹医派的《灵素心法》货真价实。我们祖师爷的来头也不小。”

谭百清频频颔首。

沈尧以为谭百清稍微松动了。只要能把卫凌风抬出去,找到几味药材——沈尧心中已经勾勒出大概,他必定会竭尽全力救治大师兄。熊熊烈火在心间燃烧,他愿为师兄赴汤蹈火。

怎料,谭百清忽然运力,一招掏穿了赵邦杰的心窝。

赵邦杰死不瞑目,双眼还紧紧盯着他,手臂抬到一半,还能往下摆动。

谭百清捏紧赵邦杰的心房,硬生生抠下一块血肉。

赵邦杰表情颓散,来不及呼叫,来不及感受痛苦。谭百清看着他,煞有介事地说:“我让人查了查你的生平。你啊,凉州河上的纤夫嫖过暗.娼生下来的小杂种,能在凉州段家谋一份差事,苟活到今日,便该知足了吧?”

说完那些话,谭百清用一块绢布擦手,又把手帕扔在卫凌风身上。他一边往外走,一边说:“沈尧,你再让我瞧瞧丹医派的《灵素心法》。一个时辰之后,我准时回来,如若赵邦杰死而复苏,那便皆大欢喜。若是他长眠不醒,就让卫凌风去陪他,医者仁心,你晓得我的意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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