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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都尉登门拜访的消息, 很快传遍了段家上下。
卫凌风在药房与段家的大夫说话, 沈尧坐在一旁收拾东西,听到两三个仆役窃窃私语,无非是在谈论魔教、迦蓝派、秦淮楼、赵都尉的那些事。
沈尧抓来其中一个仆役, 问他:“迦蓝派血洗秦淮楼, 是不是大错特错?”
那人犹豫难决, 迟疑着说:“官府老爷们还没开始查案呢,许是魔教孽障从中作梗, 怂恿迦蓝派……”
另外一个仆役插话:“不是怂恿, 他们可能假扮迦蓝派, 跑去杀人放火!”
沈尧心道:云棠已经自顾不暇, 为什么要假扮迦蓝派?更何况,哪怕杀光秦淮楼的人,魔教也捞不到好处啊。
于是,沈尧提出质疑:“你们为何认定,魔教也参与其中?”
仆役回答:“江湖上的凶祸恶事,与他们脱不了干系!”
沈尧没做声。他恪守医道, 专心炮制一味药材。炮制的工序复杂而繁琐, 他耐心侍候, 直到一位段家的大夫喊了他的名字:“沈尧?”
沈尧侧过脸:“何事?”
那位大夫年约七十岁, 白须飘动, 一袭黑袍, 自成仙风道骨。他虽然面生老态, 脊背却是端直, 还将沈尧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问他:“你师祖的名号是什么?”
沈尧忽而一笑:“我的师祖?”
白须老者道:“为何不敢直说,你师父的师父是谁?”
沈尧回忆丹医派的祠堂,如实道:“他名叫冯宗。”
白须老者拍响案桌,双眉一挺:“老夫从未听闻,江湖上有一位名叫‘冯宗’的神医。”
沈尧听他语气锋锐,颇为奇怪地问:“老前辈,你没听过就没听过吧,发什么火?”
其实,丹医派的祖师爷们名声响亮,有几位乃是传闻中的“神医”——他们隐居避世,留下了一堆著作和典籍。但是,沈尧师父的师父,却是寂寂无名,这也是不争的事实。
那位白须老者在沈尧这儿碰了个钉子,话中怒意更增:“如此狂妄!也不知你们偷学了哪家的医术!”
言罢,他拂袖离去。
沈尧暗自好笑,心道:这个老头,八成是看到卫凌风受到段家的重用,起了懊恼之意。
沈尧以此为例,对卫凌风说:“段无痕二十岁出头,就练出了上乘武功,多少人终此一生,也不过是个莽汉武夫。同样的道理,用于医术,他们为什么不信了?”
卫凌风瞥了一眼身后的仆人,才说:“自古名师出高徒。”
沈尧笑道:“大师兄,等你混出个名堂,我就来沾你的光。”
风拂衣袖,沈尧略微抬手,刚好碰到卫凌风的指尖。借着宽大的袖摆遮挡,他也不怕旁人看见,勾了一下卫凌风的手指。
卫凌风没有制止他,也没说:成何体统。
沈尧索性握住他的手,他仍是沉默地领受。沈尧使力轻捏他,磋磨他的指骨,忽觉他的掌心微有汗意,便说:“师兄。”
卫凌风却道:“阿尧……”
卫凌风一句话还没讲出口,走廊上跑来一个佩剑的年轻男子,急切道:“二位大夫!我家少主……”
初听“少主”两个字,沈尧就知道,恐怕是段无痕情况不妙。
果不其然,据那位男子所言,段无痕今早咳嗽剧烈,好不容易压了下去,到了中午,隐隐又有复发迹象。
卫凌风问他:“今天早晨,你们为什么不来找我?”
那名年轻男子稍显为难:“我家少主……从不生病。他觉得没事,扛一扛就过去了。”
卫凌风肃然出声:“倒是真有可能晕过去了。”
沈尧深以为然。
他拎着药箱,走进段无痕的房门,只见段无痕上身赤.裸,左胸口处缠紧了白纱,并未渗血。再一细瞧,段无痕的身型与程雪落又有九分相似。
不止外貌身型,他们的处事方法都挺像的——程雪落伤口崩裂,一言不发。段无痕重伤在身,哪怕剧烈咳嗽,也不愿意找大夫。这两个人能活到二十来岁,可真是上天开眼。
段无痕察觉沈尧的目光,问他:“你在想什么?”
沈尧含糊道:“并不重要。”
段无痕闷咳一声,又问:“我何时才能下床?”
卫凌风两指搭上他的脉搏,诊断道:“昨夜,我说你半个月下床,今日再看,怕是要二十天。”
段无痕眉头微皱:“一夜之间,病症恶化?”
卫凌风取来一罐药汁:“你的那把长剑,被放在了床底。今天早晨,你是不是运功提了剑?”
段无痕倒也坦诚。他无波无澜地“嗯”了一声。
沈尧略作思索,尝试激发他的好胜心:“段少侠,楚开容的病,是在丹医派治好的。楚开容此人,治病期间,谨遵医嘱,从不舞刀弄剑,所以他很快痊愈了。”
段无痕却道:“楚开容被抓走了。”
沈尧立刻想起许兴修的话:昨天晚上,楚开容不在段家。而且他的那间房子,空荡荡的只剩下侍女。
沈尧喃喃自语:“官府的人,敢抓他吗?”
段无痕惜字如金地解释:“他昨夜留宿于秦淮楼。”
卫凌风搭了一腔:“我听闻,迦蓝派在秦淮楼杀人放火,与楚公子并无干系。”
段无痕神色冷漠,毫无同情:“只能怪他自己,素爱狎妓。”
话音刚落,卫凌风循着穴位施针。此处落针之后,牵引任督二脉,将有十二万分的剧痛,如同胸骨被人劈断刺穿。
沈尧原本以为,段无痕会像程雪落一样,再难受也要一声不吭。却没想到,段无痕竟然转过了脸,实话实说:“我像是又中了一剑。”
沈尧轻声安慰:“你忍一忍,换过药就不疼了。”
*
在段无痕的房间里忙活一个时辰,沈尧才算松了一口气。他跟着卫凌风走出前门,还没顾上吃饭,又有两个侍卫来找他们,说是段家的家主有请。
沈尧问他们:“所为何事?”
侍卫道:“赵都尉想见你们。”
沈尧疑惑道:“是那个赵都尉?出身赵家的赵都尉?”
侍卫恭敬道:“天底下没有第二个赵都尉了。”
武林世家注重传承和血统,一般都会尽力栽培直系弟子。在这方面,段家算是个例外,因为段家这一代的直系弟子仅有段无痕一个人。楚家也是个例外,因为楚开容的父亲早亡,只留下一个儿子。
而其他几个世家,譬如赵家、江家、郑家等等,家主都是妻妾成群,儿孙满堂。他们不仅忙于钻研武学,也盼着本家嫡系一脉发扬光大。
赵都尉此人,在同辈的兄弟中排名第七,因此,也有人叫他“赵七郎”。赵七郎还没跛脚的时候,听说是很讨姑娘们的欢心,曾有人为他写下一句诗:高楼望尽天涯,不见七郎回首。
只可惜,他后来成了跛子。
沈尧久闻其名,初见其人,只看他坐在一把檀木高椅上,左手边立着一盏雪纱灯笼。他的侧脸被灯光一照,显得棱角分明,眼中倒映着凛凛光色,自带一股正气和煞气。
段永玄一派和蔼道:“两位贤侄,这是赵都尉。”
沈尧很客气地喊道:“赵都尉。”
赵都尉放下茶杯,缓慢地站起身,对他们说:“无需以官职相称。我是赵荣浩,这位兄台,想必是卫大夫?”
卫凌风颔首,又和赵都尉一番寒暄。
赵都尉自称:他今日上门,一是为了探讨昨日的魔教之争,二是为了查清迦蓝派与秦淮楼冲突的根源,三是为了询问段家的家主,他在安江城有没有发现任何异状。
他还说:卫凌风和沈尧在安江城力挽狂澜,救治了一场瘟疫。他们并非本地人,不接受任何馈赠,又曾经挨家挨户地送药,因此被当地的百姓封为“仁心神医”。
沈尧忍不住打趣:“仁心神医,这个名字好好笑……”
赵都尉道:“沈大夫,你大可告诉别人,这是你的名讳。”
他一边说话,一边往前走了一步,腿脚一瘸一拐,果真是个跛子。
主位上,段永玄开口道:“赵贤侄,先入座吧。”
赵都尉做了个“请”的手势。卫凌风从善如流,坐到了赵都尉的左侧,又听赵都尉问他:“听闻段公子卧病在床,不知其病况如何?”
卫凌风道:“目前尚好。”
赵都尉又问:“很严重吗?”
卫凌风捧着茶盏,风度悠然地品茶:“依阁下之见,什么病症算是严重?”
赵都尉抬起右手,指了指自己的胸膛:“譬如心肺受损。”
沈尧听见他们的对话,随口道:“赵都尉真是侠肝义胆,很关心段公子。”他抓起一块糕点,咬了一口,忽听“砰”的一声巨响。
原来是赵都尉手中的茶杯摔到了地上。
赵都尉再次站起身,走向了段永玄所在的位置:“段伯父,不瞒您说,昨天夜里,我的手下在秦淮楼之外,瞧见了一个相貌与卫大夫十分相似的男子。”
他步履缓慢,背影挺直,因为跛脚,肩膀忽高忽低。
段永玄仍然静坐不动:“昨夜,卫贤侄一直待在段家,不曾外出。”
赵都尉朗声一笑,抱拳道:“是,有了您的这句话,我便放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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