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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事实上,太子妃近来身子就不太好。

那宦官走进太子妃所住的宜春殿寝殿时,就听到太子妃又在咳嗽。

他在榻前几步远的位置停下脚欠身:“殿下。”

正靠着枕头阖目小歇的崔氏睁了睁眼:“怎么了?”

“这个……”那宦官琢磨了一下怎么让话听起来舒心些才开口,“太子殿下信重您,说小皇孙生辰的事,由您定夺便可,他不过问了。”

崔氏地呼吸一凝,盖在被中的手紧紧攥住,长甲掐得手心几乎要出血,过了好半晌才松开。

她尽力平和道:“我知道了,退下吧。”

那宦官无声地一揖,安安静静地退了出去。退至寝殿门口的时候,孩童的哭声乍然传来。

崔氏疲惫地闭上了眼睛,不过多时,身边的大宫女满面愁容地进了殿:“殿下,小皇孙又闹起来了,还是哭着要爹娘,乳母哄不住,您看……”

不到两岁的孩子,当然想要爹娘。可想请太子来一回比登天还难,太子妃近来又病着,怕过病气给孩子,小皇孙都有七八日没见过爹娘的面了。

太子妃沉默了半晌:“他跟忠王妃亲,劳忠王妃进来一趟吧。”

宫女匆匆一福,应了声诺。崔氏目光空洞的望着墙壁,心里憋闷到想哭,可又早已哭不出来。

崔氏和忠王妃卫氏是自小一起长大的闺中好友,她比卫氏稍大个两岁,也比卫氏早一年多出嫁。她曾经觉得,她嫁给太子、卫氏嫁给忠王,都是极好的婚事,都是门当户对。

现下看看,真是人比人比死人。

是以近一年,她都不太愿意见卫氏,她不知道如何见她。卫氏在忠王府过的是怎样的日子人尽皆知,忠王陆恒对她那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飞了,去年刚生下的儿子也受尽父母关爱,必定是个能开开心心长大的孩子。

不像她的孩子,虽然还不懂事,就已能感受到父母的不和。任凭她怎么加倍地疼他,他还是过得越来越紧张,生怕这份疼爱会留不住一样。

过了三刻不到,卫氏就进了东宫。崔氏传话说自己病着不便见她,让她不必来见礼了,直接去陪小皇孙便可。可卫氏不顾宫女的阻拦,还是进了她的寝殿,整张脸都气得铁青:“岂有这样当丈夫当父亲的人!”

崔氏低着头,静静看着锦被上精致的花纹,略笑了笑:“这种话,不必说了。”

太子不是个好丈夫好父亲,甚至不是个好储君,来日也注定不会是个好皇帝,可她又能怎么样呢?她是能让皇帝废了太子,还是能与太子和离?

她现下连死都不敢。

她死了,她儿子怎么办?让他日日看着父亲在东宫里纵情酒色,来日也变成和他一样的人么?

“你去陪他吧,我不舒服,想自己静一静。”太子妃道。

忠王妃面色阵青阵白地僵了半晌,带着怒火拂袖离去。

紫宸殿。谢迟挑定了和合心意的新府邸,就在这日操练后进殿向皇帝回了话。

那几处宅子本就都是工部细细看过一遍的,论规制也都差不离。皇帝于是也没多问什么,直接将他已圈选过的那本册子转手交给了傅茂川,吩咐让工部赶紧动工休整。

然后他注意到了谢迟的一身尘土,不禁笑了笑:“怎么回回操练,都弄成这个样子?”

“……”谢迟窘迫地低头,“侍卫们操练,都是这样。”

他们是遇到危险时真正要出手护驾的人,练的可不是花拳绣腿。那相互一过招怎么可能干干净净?一个个都免不了在校场上打个滚儿。

皇帝温和地朝他招了招手:“过来坐。”

宫人便又在离御案三两步的地方给他添了座位。现下,谢迟坐在这个位置已经不那么紧张了,谢了声恩,便过去坐了下来。

皇帝信手掸了掸他肩头的土,问他:“谢迟啊,关于营造、账目一类的书,朕记得你也都读过一些?”

谢迟颔首:“是,略读过一些。”

皇帝点了点头:“那这回给你修整府邸的事,你去户部盯着吧,工部也可以跑一跑。免得底下的人以次充好,让给你修府的钱进了他们的荷包。”

谢迟哑然:“啊……?”

皇帝一脸好笑,知他读书认真刻苦,但对许多拐弯抹角的说辞都还不太反应得过来,就又直接道:“你去户部工部走动走动,有什么不懂的,跟两部官员学着。”

安静的大殿中,谢迟听到自己的心脏嗵、嗵、嗵地沉跳了三下,接着触电般起座跪地:“谢陛下!”

“来,起来。”皇帝伸手搀了他一把,和颜悦色地叮嘱他,“去了之后,要照旧勤学好问,别怕生,好好历练历练。”

“诺,多谢陛下!”谢迟喜不自胜,脸上的笑容想压都压不住。

这比除夕那天得了侯位都让他高兴。在他看来,爵位这东西是虚的。当然,俸禄是实实在在的多了起来,可是和实差还是不能比。他一直想做实事,在看到佃农们的处境后,这个念头愈发强烈,仅凭爵位他可帮不了他们。

皇帝见他如此喜悦,也禁不住地笑了起来,又跟他说:“你好好办着,虽是自己的宅子,但差事办好了也有赏。去吧,赶紧回家歇着,三天后就去干活去。”

“诺,臣告退。”谢迟利索地一揖,便带着笑意退出了紫宸殿。殿中,皇帝面上的笑容也又持续了好一会儿,末了他不禁感慨,这意气风发的少年,真是叫人看着都高兴。

宫外,张子适又一次被连人带礼物一并扔了出来。

顾玉山这性格怪僻一点都不假。薛成让他来敲顾府的人,他昨天就被顾玉山亲手推了出来,今天如是。

张子适气坏了,可是又没辙。这事在老师那儿显然是个大事,那他今日办不完,明日就还得来。

他于是锲而不舍地上前拍门,喊道:“顾先生?顾先生您听我说!”里面没动静,张子适隔着门也不知道有没有人在听,但还是一股脑地说了下去,“顾先生,这勤敏侯当真不是等闲之辈。在宗亲中分明是毫不起眼的出身,年纪又轻,却是在御前侍卫中混了一年多便出了头!听闻陛下亲口赞他生性纯善、勤勉机敏,除夕的宫宴上还叫满座宗亲都看了他的文章!”

说完,他趴在门缝上尽力往里看了一眼,隐约瞧见人影晃动,但看不出是谁。

过了片刻,府门倒是又开了。

顾玉山蓬头垢面、胡子拉碴,站在门槛内看着他:“你当我不知道你是薛成的人?这薛老儿早年就事事与我作对,如今还想往我这儿塞学生,他是失心疯了不是?”

张子适听人这么说恩师自然不高兴,又见顾玉山这模样,心说您在像失心疯了好么?不过面上还是只能毕恭毕敬地作揖:“您别生气、别生气。您听我说,我确是奉老师的命来递的话,可老师他没别的意思,不过是惜才而已。他说他当下当着太子太傅,许多事不便出面,但这么一块可造之材不能平白耽误了,所以才让我来求您。”

顾玉山却半分面子也不肯给:“他惜才,与我何干?”说罢转身,反手就又关上了府门,厚重的府门带着风往张子适这边一拍,好悬没夹着他的手指。

这下张子适也没辙了。他早就知道要请动顾玉山比登天摘月还难,唯一存着的一线希望便是顾玉山也是惜才之人。

如今这惜才之人不惜才了,那还能怎么办?

张子适不禁扼腕叹息。怎么说呢?他其实也是诚心诚意地希望那位未曾谋面的勤敏侯可以拜到顾玉山门下。

他的想法很简单,有识之士大约都能为国出几分力,单为这个,他也不该被埋没。

只不过,现下看来,难呐!好在名师不止顾玉山一位,想来那勤敏侯也还能有别的机会吧。

勤敏侯府正院,叶蝉正抱着元晋坐在廊下放慢语速念着歌谣,就见谢迟足下生风地回来了。

她隔着这么老远都感觉到他高兴,元晋也有所察觉,从她膝头往下一滑就跑了过去:“爹!!!”

元晋明显想要他抱,但谢迟敏捷地从他身边闪了过去,丢下一句:“爹满身是土,一会儿抱你啊乖!”就跑进了屋。

元晋有点小失落,噘着嘴看看娘,叶蝉朝他一吐舌头:“爹是为你好,你等等啊,娘去催你爹快些。”说罢她也跑进了屋。

谢迟刚在房中把沾满尘土的外衣脱了要换身干净的,她这才注意到他从前宅过来,竟然半个下人都没带,连刘双领都没在身边,就自己打开衣柜帮他拿了身干净的直裾。

谢迟带着笑容伸手接过,她看着他也想笑:“什么事这么高兴?”

话没说完,他一把搂住她的腰,就地转了个圈,转得叶蝉双脚离地,想喊又没喊出来。

他将她放下时她就咯咯咯地笑得更厉害了:“到底什么事啊!”

谢迟身材颀长,平日都还算稳重,眼下竟然蹦跶着去了矮柜边,摸了块芝麻糖又蹦了回来,把糖喂进了她嘴里。

“……”叶蝉把芝麻糖吃进去,说话就有点不方便了。因为这芝麻糖虽然外层是炒得喷香的黑芝麻,但里面的糖黏软得很,她只能一边吃一边看他在自己眼前抽风。

谢迟伸手抱住她,吻住她的额头,深深地吸了口气:“陛下开始让我去六部历练了!”

“?!”叶蝉惊然吸气,差点被芝麻呛住,然后听到他更为清晰地又重复了一遍:“陛下开始让我去六部历练了。借着修整府邸的事,说让我去先去户部工部……”然后他忽地想起个事,薄唇离开她的额头,注视着她的双眸道,“我一定在你生辰前把新府邸修完,到时咱们搬进去,给你办笄礼!”

叶蝉的脸不禁又有点泛红了。

他怎么总想着她的事?讨厌!

然后她咬着下唇、含着笑意,扭扭捏捏地往他面前又凑了两寸,凑得近近的,帮他系衣带。

等到衣带系好,她踮起脚尖儿,轻轻地亲了他一口:“我等你。”她低下头抿了抿唇,又道,“你慢慢修。你不给我办笄礼,我就当自己还是小姑娘!”

谢迟低下头来,跟她额碰额:“办完笄礼,你也还是小姑娘。”

她是他的小姑娘。就算日后她自己生了孩子、孩子再生了孩子、她慢慢成了老太太,她都还是他的小姑娘。

她是他一个人的小姑娘。

一股奇怪的占有欲得到满足的感觉令谢迟心里很骄傲,很得意!

第43章

三天之后,谢迟就开始了往返与两部之间的日子,然后一下子忙得不可开交。

这里面的事务他一点都没接触过,陛下开口说要他去盯着府邸修整的事,以免底下人以次充好的时候,他想象中的主要事务是去新府邸杵着,当监工。

其实并不是,监工这活完全不用他自己操心。他在认识到这一点后,才后知后觉地明白陛下为什么主要提了户部,其次才是工部。

真正要他耗费心神的,是账目。

关于钱的事,都是从户部走。像给宗亲修葺房屋的事情,户部虽是把钱一笔拨下去,但后续的账也要返回来再细看一看。这里面的门道可就多了,比如石料有没有缺斤短两?该用红木的地方实际上有没有从木仓领了硬杂木糊弄事?房瓦石砖的钱有没有虚报个三两成?

每一笔都要细看。

当然了,账对得上,也并不等同于实际上就真用了那些东西,因此皇帝才又提了工部。他得偶尔去抽查一下,看看那边用的料对不对。尤其像漆柱之类的东西,如果用朽木就能贪好些钱,上了漆也不太看得出来,最后吃亏的可是他自己。

在了解了这些工作内容之后,谢迟从一开始就给自己定了个计划。他打算每五天跑一趟工部,跑完工部再去看看宅邸。余下的时间,都在户部泡着。

但没过几天,他就又恍悟了一回,发现自己想的还是太简单了。

想想也是,陛下所说的“历练”不该是让他看账目而已。他有那么两天真是手忙脚乱,因为他突然发现户部和工部之间还有许多要交接的大事小情。

这才真是考验人的本事。

比如,工部在修整宅邸的过程中,发现有一处较为要紧的院子内部已坏得厉害,基本需要重修。那先前户部给拨的钱可想而知就要不够了,得让户部补一笔。他这边把工部的要求递给户部的官员,然后就得等钱下来。钱下来之后还得重新规划一遍怎么修怎么整,在一切妥当之前,这一块儿是停工还是另行安排?

若是停工,工匠却不能走,那工钱就得照给;若是另行安排,那别处也都有其他人在干活啊,给找点什么活干?

谢迟刚碰到这个问题的时候头都大了。这钱若是从他口袋里掏,他只觉得心疼。可户部走的是国库,要他浪费他简直自感罪孽深重。

那他自己掏些钱补上?不明不白,回头再叫人说他行贿怎么办?

谢迟闷头琢磨了整整一天,无计可施。第二天,他去请教了一位主事。结果那主事说:“工钱照给就是,你操什么闲心?”

谢迟懵了一瞬,接着就说那怎么行?国库的钱哪能这么白花出去?咱得想法子帮着朝廷省钱啊。

那主事一脸悲悯地拍了拍他的肩头,语重心长道:“年轻人,不要钻牛角尖儿。这么大一个朝廷,糊涂账多了去了,修个院子的钱没人跟你计较。再说,这事归根结底是他们工部的错——工部在给你看宅子时,就该认认真真都瞧明白哪处要大修、哪处要小修,闹出这么一档子是他们当初办差时就偷懒来着。你要是想操心,那就想个辙扔回去让他们操心去,咱们凭什么给他们擦屁股啊,对不对?”

主事的头一句话,谢迟那是绝对的不赞同。不仅不赞同,他一时还怒火中烧,甚至有一刹那想到陛下跟前告御状去。

但主事的后一番话,是对的。

六部之间分工明确,纵使在差事上难免要有交集,责任归谁也应该分明白了。就拿这前头偷了懒导致后来发现钱没算对的事来说,给他修整府邸这还是个小事。那如果换作大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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