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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蹈覆辙?”云卿冷笑一声道,“你非要比么?呵,究竟有什么好比!纵我能原谅裴子曜,你们也该明白裴子曜是故意他却是无意!让我哭?哭什么?哭我云卿就是这种命,连着遇到两个男人却一前一后一起废了我一只手吗?还要我在他面前哭哭啼啼委委屈屈可怜巴巴?当日面对裴子曜都能不哭,如今又何必!”
云卿原是可以掩饰得滴水不漏,原也能端起一脉平和,如今却让她二人激得想起前尘旧事,气得脸色发白直发抖,芣苢面色越发不对劲忙哭劝道:“好好好,我们不提了,以后都不提了。我们先喝粥好不好?”
蒹葭见状也只是沉声一叹。她原本一心只恨云卿不争,恨她出嫁后竟连大事都忘了,哪里知道云卿心中竟作如此想,一时又是心疼,又是后悔,便叹说:“我知道了,明儿我会吩咐下去,此后咱们的人一律不得提起裴少爷,更一律不得妄言今日之事。”
云卿盯着那只仿佛死人身上截下来的手,心中五味杂陈,难言悲喜。芣苢见好容易算有了结果,忙催促说:“快喝粥吧,凉了就不好喝了。”
蒹葭于是安安分分喂云卿吃起粥来,只是云卿心头思绪万千,两度伤手,不免将从前一些旧事都细细想起来,于是才吃几口便心头郁结吃不下饭,芣苢也只得罢了,收拾碗筷先行退下,蒹葭亦默默服侍她睡下。
却说慕垂凉去见老爷子,因听说老爷子仍在天问阁书房内,并未歇下,不免往曦和所居之处望去,却见那里仿佛只一盏昏黄孤灯,不大光亮,也不大有人,冷清得很。正看着,却见一形销骨立的人影缓缓从中走出来,慢慢关上门,茫然站了一会儿,静静离去了。
慕垂凉蹙眉念:“细辛?”
宋长庚跟在身后看了一会儿子,点头道:“是细辛。想是二姐儿落水之事传到裴大丨奶奶处去了,所以细辛替裴大丨奶奶过来瞧一瞧。”
慕垂凉厌恶地冷哼一声道:“她倒是精神得很,病得半死也能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正自说着,却见老爷子书房灯灭了,慕垂凉立刻收回目光,等老爷子出来,将云卿所述一一禀了,便见慕老爷子略一愣后呵呵笑了,拍着慕垂凉肩膀说:“你如今倒真是铁石心肠冷性子了,你媳妇和闺女如今正不好,你还能分出心思来应付我?谨小慎微我瞧着是好事,但是轻重缓急,仿佛咱们拎得不大一样。阿凉,我怎的觉得一心教养你长大,如今你却和我想的越发不一样、越发离我远了呢?”
“爷爷此言,可是说我不孝顺不体贴了么?”慕垂凉冷冷清清道,“只是爷爷当真不知吗?从前爷爷叫我做什么我都去做,因为无论外头如何凶险,回了家都算个安心地方。只是如今,外头四族之事繁杂压得我喘不过气来,回了家爷爷反倒还要咄咄相逼呢。说来真是不知道爷爷究竟想要什么,若爷爷觉得我果真已无用处,再找一个换掉我也就是了,何必如此呢?我倒是安心与垂凇、垂冽一样,只守着一个银号分号安心赚点子小钱养家糊口。”
一席话以退为进,老爷子自然听得出来。说来慕垂凉平日里和顺惯了,老爷子倒极少见他连着冷淡如此之久,又闻此言,一时也知当下局面。垂凇垂冽莫说离慕垂凉差得太远,单说慕垂凉这特殊身份就找不来第二个。如此想着,不免又要反省是否当真逼得太狠了,于是呵呵笑了,正要开口,却见曦和房中又有人出来。
慕垂凉闻得声响仍旧神色冷淡看着老爷子,老爷子神色竟也丝毫不乱,紧紧盯着慕垂凉的眼睛。宋长庚见是昭和送大夫出来,怕场面不大好看,便轻声禀说:“是王大夫。”
昭和乍见老爷子和慕垂凉下意识往后一缩,神色怯怯,等到看到长庚在身旁笑,才跟着怯怯笑了。虽怕极了这场面,却仍是一步一挪地过来规规矩矩向老爷子与慕垂凉行了礼,甚至还加了一句:“长庚叔叔好。”
王大夫自然也跟过来行礼。
老爷子与慕垂凉仍僵持着,王大夫常年在慕家,多少也知他祖孙二人间的微妙关系,素日里也装惯了糊涂,如今便也只装作什么都没看出来,直接禀道:“二姐儿是寒气侵肺,恐要咳个三五日,但无大碍,用温补的药调理着也就是了。老夫这就回去开方子抓药,只是这期间恐咳嗽之中麻痒难忍,未免二姐儿睡梦之中乱抓乱挠,需着人好好在旁守着。余下无他。”
慕垂凉仍冷冷不言,便见老爷子忽笑了,弯腰抱起昭和笑说:“你二妹妹不乖,你可莫学她。”
昭和分明要替曦和辩解,但看着慕垂凉冷淡神色,又低头不敢言语,半晌方唯唯诺诺说了句:“是……太爷爷。”
“长庚,”慕垂凉道,“天黑路滑,送一送王大夫。”
长庚自然应下,送王大夫去了。慕垂凉简单说句告辞,转身就要走,慕老爷子却留道:“如今既然来了,无论如何也该去看看曦和。”见慕垂凉只是僵着不动,须臾,将昭和往他怀里一塞,叹道:“也罢,等你媳妇和曦和都好了,咱们爷孙俩再抽空好好聊聊,如今你们去吧,我便不去了。”说着自挑灯离去了,一时偌大的院子只剩一大一小父子二人。
昭和见慕垂凉盯着他瞧,当即吓得缩回脑袋从慕垂凉身上爬下来,仿佛对他来说被爹抱着更为恐怖。慕垂凉看着越发蹙起眉头,却也无甚可说,转身径自往曦和房里去了,昭和见状匆匆垫着小碎步紧紧跟在后头,才跟到房门口正要进门却猛然撞上一物,昭和一抬头,原是慕垂凉已停下,他脑门儿正撞在慕垂凉身上。昭和一张胖乎乎小脸“刷”就吓得惨白,两手使劲绞着,大眼睛蓄着泪,眼见是要哭出来了。
034 伤势
慕垂凉居高临下看着,看昭和越来越紧张、越来越无措,一时眉头越发蹙得紧了,开口却是问说:“方才是细辛过来了?”
昭和忙如小鸡啄米般连连点头,战战兢兢说:“是,是辛姨来了。”
慕垂凉略过他的称呼,接着问道:“她来作甚?”
“来看妹妹,”昭和小心翼翼偷看着慕垂凉,绞着发面团儿似的小胖手紧张说,“辛姨说,阿娘让她来看看妹妹,若是小病,就让家里大夫来治,若是不大好,就赶紧去请舅舅来,说无论怎的,舅舅都是咱们物华最好的大夫,他医术高明,定能将妹妹妥妥帖帖治好……”
慕垂凉眼神一黯,神色骤冷。
昭和不明所以,继续稚声说:“辛姨还说,若说治病,谁还能比得上裴家呢?物华大夫,谁能比得上舅舅呢?”
……裴子曜!
次日一早,自有大夫陆陆续续过来瞧。云卿浑浑噩噩睡了一觉,连慕垂凉昨儿何时回房的都不大晓得,但睡得再足再好,及两三个大夫瞧过后,多半也有些烦了。紧接下来的几天又是如此,只是一味请医来治,所服汤药却依旧是先前裴二爷走时留下的,云卿便知这些大夫都治不了,加之早就心中有数,也就认了,只是越发躺得烦,想要起来走一走。
本来那伤皆在手腕,身上也是略带些咳,其他并无碍,因此大夫虽很是犹豫了一阵子,但毕竟准了。
只是慕垂凉不允。
慕垂凉劝道:“不如你再安心躺一日,万一再惊了风,或是磕着绊着,岂不是更麻烦?你不必担心,城北有一位老神医十分厉害,当年岳父大人也称赞过的,早上去请时他刚好进山采药,等他一回来,就一定——”
“阿凉,”云卿笑道,“不碍的。让我起来略坐坐儿,若我乏了,转身几步就是床榻,再去躺着也就是了。你若不放心,我只坐一会儿,不出门。”
云卿既如此说了,慕垂凉也无甚好劝,扶她起来一块儿翻了一会儿子棋谱,平和说笑了片刻。只是不多久便有下人过来秉,说银号里又有些事需得慕垂凉拿主意,慕垂凉原是要给推了的,云卿却给拦下,劝他去了,自己在房中与蒹葭下起了围棋。
慕垂凉出了门,见方才过来给云卿上药的郑大夫依旧候着,便知他有事隐瞒。
郑大夫道:“不瞒大爷,我治不了,王大夫治不了,这几日连番请了四五个大夫也治不了,那就不能一条道儿走到黑,是该想其他法子了。”
慕垂凉淡淡道:“哦。”
“前次提议大爷不听,我与王大夫尚能拼尽医术缓解大丨奶奶手腕之痛,但这两日时晴时雨,阴雨日恐还得再持续好几天,大丨奶奶所受痛苦只会加倍。再者,即便是没有下雨这茬儿,如今自落水已过了三四天,今日看伤口已开始溃烂,决计不能再拖下去了!”
慕垂凉点点头道:“嗯。”见郑大夫仍是激愤状,便吩咐说:“知道了,下去吧!”
郑大夫只得作罢,告辞去了,却才走了两步又顿住,转身道:“大爷,若再这样一日一日拖下去,恐莫说手腕,连半条臂膀都会连带着不能动弹,废的可就不单单是一只右手了!当日为大爷医治的是裴二爷,那药方子也只有裴家有,我等连那方子都看不懂,怎会有人敢随便下药!为今之计,不如早早去请裴家大爷来——”
“我说,”慕垂凉淡然打断他,平静道,“知道了,下去吧!”
目送郑大夫愤然离去,慕垂凉方恍惚回头看去,只见门窗紧闭,偶尔传来“嗒”一声脆响,乃是围棋落子的声音。
慕垂凉在外头听了一会儿,果真一切寻常,便吩咐秋蓉等人仔细服侍,带长庚一道出门去。路上碰到花房掌事带着下人往各房送花,慕垂凉便顿住细细看着挑选了几盆,一是瓜叶菊,群青色,一是蟹爪莲,大红色,看着皆是鲜艳,精神气儿顶足。想了想,又吩咐人剪几枝西府海棠去供瓶,又特地嘱咐要嫣红鲜艳,不要淡白无色的,好生细细嘱咐了一会儿方才放心。
见花房管事们忙活去了,长庚方笑说:“爷对大丨奶奶当真是上了心的,连这一点子小事也要做到极致,大丨奶奶看了自当明白爷的心意。”
慕垂凉本不大在意,及到了大门口、已跨过门槛,方想起什么似的回头好好看了一眼慕家,道:“我的心意,她是知道的。”
长庚只是笑,帮慕垂凉打起马车帘子,却见慕垂凉本看着精力充沛,待一上车放下帘子,却似瞬间疲惫,几乎有些老态,只听他沉沉一叹,右手扶额闭目养神,道:“只是知道的,不够多,信的,也不够深。”
长庚便笑:“也这岂不是冤枉大丨奶奶了?也亏得大丨奶奶贤淑端庄识大体,若换旁人,指不定怎么闹翻了天。爷如今正是繁忙时候,若非大丨奶奶如此,恐更是分身乏术、平添烦躁了。”
慕垂凉闻言,轻笑一声,嗤道:“你知道个什么!”
半晌,又叹道:“头一回,我不该跟她吵,吵也罢了,又不是头一个把她找回来的,谁知道在垂缃房外美人蕉园雨夜里她一个人都瞎想了些什么。如今哪一个大夫都说必是剜心蚀骨的疼,可你看她何曾在我面前哭过一次!”
“不能吧?”长庚疑道,“大丨奶奶不是那小性子的人,不会自己钻牛角尖。况且回来后也一应如常,并无不妥之处。”
慕垂凉透过马车帘子看着窗外人头攒动,若有所思道:“但愿是我想多了。只是头一回,她跟我吵罢,正在气头上,又摔伤淋雨,待到了垂缃房里,却开始引诱垂缃入局帮她掌家了。这一回呢,醒来之后倒先劝我去跟老爷子解释、去请大夫医治曦和,甚至还有条不紊让孔绣珠和垂缃帮着掌家,自己的苦楚一分都不提。总觉得这心思转变太快了些,教我有些跟不上。当日她雨夜摔伤,与裴子曜与她雨中作别,几多相像!如今伤手,虽非我一手所为,但毕竟脱不了干系,难保她就不会想起当日裴子曜伤她一事。前前后后实在太相似了!旁人拿来比较那也罢了,我是怕她也会拿我二人比较。”
马车颠簸,长庚欲言又止,见慕垂凉察觉且看着他,犹豫片刻,问说:“但……郑大夫是不会骗爷你的,倘若那伤果真越发严重,如要医治,恐怕还是得去请……”
慕垂凉闭目养神,恍若未闻。长庚见状,一时也不便插嘴,走了半晌路眼见是要到了,却见慕垂凉突然睁开眼睛一拳砸在身边恨道:“城北那位吕神医究竟何时回来?你们给他银子也好给他送人情也好,要他无论如何都要治好云卿,我不能、绝对不能,让她始终记着我做了跟裴子曜一样的事!绝对不能!”
长庚一凛,立刻道:“是!”
到了晚上,云卿照旧等慕垂凉吃饭,及至子时方听外头有些动静,便听蒹葭过来报说:“凉大爷请了大夫来。说是城北的吕神医,既落了个神医名号,想必是有些能耐的,叫咱们收拾收拾。”
云卿看看自己的手,摇头轻笑道:“真是不死心呢……我爹号称起死回生的神医,不少人以‘神’称之,也是千叮咛万嘱咐不敢对我这手腕子大意。如今他列的几忌都违拗了,想来即便他在也是束手无策的,何必再要从外头一一找了些比我爹还不如的大夫来,何苦如此折腾呢!”
蒹葭扶她躺下,一边放下帷帐一边说:“许是凉大爷自己个儿要求个安心吧!听长庚说,凉大爷自你手受伤就没笑过,恐是自责的很。”
云卿便不再多言,示意蒹葭出去请人。片刻之后,果有一位仙风道骨的白须老者进门,各自见礼之后,便见这号称吕神医的取出垫枕搁在她手腕之下,接着一手捻着白须一手搭上三指号起脉来。房中人一时大气也不敢稍喘,皆皆紧盯着吕神医瞧。倒是云卿神色自若,凡吕神医问起的都一一详细作答。
“夫人这手腕不似新伤,细算下来,恐近十个月了。”
云卿笑答:“是,去年七月落的伤。”
吕神医一番思索,若有所思道:“若老夫没有看错,这伤起初是被耽搁了的,原伤及筋骨,该好好静养,却又一番劳损,已是难治,其后几个月想必都没妥善用药,所以才留下了病根。及至后来,大抵是遇上了医术高明之人,精准施针、精良用药,才略有好转,但仿佛并不太久,不足以根治。至于尊夫所言这几日疼得狠了,想来一是阴雨绵绵,伤骨透着阴凉,乃是旧伤复发,二是久浸冷水,三是过分劳顿,都属又添新伤。”
“吕神医果然名不虚传,”云卿道,“恰如神医所言,正是如此,分毫不差。”
035 神医
慕垂凉一时大喜,疾步上前问:“那可有得治?不,必是能治的,老神医略一号脉便能推算得一清二楚,必是对这个病有十拿九稳把握的!还求老神医相助!”
吕神医却略过慕垂凉,蹙眉看向云卿问:“若老夫说得对,那就更不能懂了。夫人既知手腕旧伤未愈,怎会如此大意让伤势更重?再者,旧伤添新伤,这等疼痛夫人竟忍得?”
云卿低头笑了,半晌,示意蒹葭打开帷帐扶她起身,吕神医自然回避。待她收拾妥帖,信步出来屈身就拜,吕神医忙去扶她,却见她摆手示意不必,低头道:“吕神医果真高人,云卿佩服。若然如此,云卿便可放心,能够好好请教吕神医一件事,还望吕神医拿你医术作担保,给个明话儿,让我与我相公都落个安心。”
慕垂凉全然不知云卿此刻举动所为何事,一时心中有些发闷,却见吕神医也好奇地看他一眼,方才对云卿道:“老夫原就是行医问诊之人,如今夫人既有事要问,直说便是,夫人又何必客气。”
蒹葭见吕神医不便去扶,便与秋蓉一道扶云卿起来,待云卿入座,吕神医却才看清云卿面貌,捋着白须带着三分惋惜叹道:“原是画师吗?去年七夕斗灯老夫也曾去看,竟不料夫人就是‘踏雪寻梅’一灯的画师呢!夫人好才情,若为手腕之伤被迫弃笔,也实在太过可惜……当真是天妒英才了!”
云卿便笑:“神医谬赞,云卿愧不敢当。既然神医话中已提起,那么云卿便直问了。神医说若云卿被迫弃笔实属可惜,那么神医究竟有几分把握,让云卿可重新执笔作画呢?”
吕神医目光轻轻略过云卿受伤的手腕,慈爱笑道:“夫人看似灵秀,怎得如此看不开?夫人还有另一只手,若想执笔作画,又有何不可?”
慕垂凉一时怔了片刻,当即就要开口再问,云卿却伸手握住他的手,轻轻摇摇头。虽吕神医看到,她却并不避忌,亦不松开。吕神医自然看见,二人倒是相视一笑,云卿方问说:“神医劝言,云卿谨记了。只是若这伤手今生无法提笔作画,总也该有它一分半分的用处,若不执笔捏针,只是寻常吃饭用筷,神医又有几分把握?”
吕神医摇摇头,轻笑道:“夫人心中有数,何必来为难老夫?尊夫也是大智慧之人,却是关心则乱,非要求个结果,老夫无奈只得深夜叨扰。夫人是奇巧心思,自当看得更开一些。恰如夫人的灯‘踏雪寻梅’,其实寻到与否,不过遇到不同的风景,又何必强自己为求一梅之象而失山原之景?”
慕垂凉惊问:“这也不能吗?”
云卿将他手又握紧一分,见慕垂凉几番欲言又止却生生忍住,方转而笑对吕神医道:“其实不瞒神医,云卿心中有数,当顺天意,不敢强求。只是尚有亲人为此事担忧,我夫更是为此事郁结难眠,云卿哪里忍心?所以今日并非强求神医为我医治,只为有神医一言教我夫明白,便可安心放下此事了。”
吕神医赞赏地点头笑道:“夫人明丨慧,果真不愧是物华第一等的画师。”说着放下茶杯,已有起身告辞之意。
云卿见状便随之起身道:“深夜打扰神医,云卿万分愧疚。神医今日之言云卿谨记,他日若左手能画,必送宫灯一盏登门致谢。”
吕神医大喜,哈哈笑道:“好,老夫倒是很想结识夫人这样的小友。”也不等慕垂凉与云卿说送客,吕神医便捋着白须转身要走,慕垂凉与云卿忙跟上前去送,却见吕神医人已跨出门槛,却又顿住转身,问慕垂凉道:“不知为夫人诊治之前,公子给我看的药是出自谁的手?”
慕垂凉与云卿相视一眼,坦白答道:“岚园,裴二爷。”
吕神医笑道:“猜也是他。夫人想让这只手有一分半分用处,端碗用筷恐是为难些,但若说翻翻棋谱,拿个灯笼,让它看起来与旁人无异,再者,疼得略轻一些,那若找对了人下对了药并非不可能。但是为何连请几位大夫都不敢应下,公子心中想必有数。谁家的药方谁家的药,自然要找谁家的大夫。物华之内,当属裴家,裴家之内,裴老爷既不肯出山,那便当属裴家大爷裴子曜。老夫言尽于此,二位留步,告辞。”
云卿才有些明白过来,想必裴二爷的方子自有其古怪之处,所以前后来了几位大夫都不敢接着往下医治。只是如今吕神医直言需找裴子曜过来给她医治,岂不好笑么?
天又下起绵绵细雨,外头寒凉,云卿目长庚送吕神医出了园子方笑说:“回去吧!其实你我都明白,我这手无论如何都不能再好了,所以往后就不要白费力气了,好吗?天意如此,原不是谁的过错,我看你这样子折磨自己,心里也不好受。”
慕垂凉目光落到渺远处,木然看了会儿子,转身对她笑笑,说:“进去吧,外头凉。”
云卿多半能察觉慕垂凉古怪之处,但她话已说明,如今倒不好再接着劝。
好在,慕垂凉只叮嘱郑大夫每日过来给她号脉、换药,不再费心从外头请所谓神医来。只是他越发操劳,每每晚上等他吃饭都可见他眼底血丝,而她晚上因手腕上的伤生生疼醒的时候,又常常可见他睁着眼若有所思想盘算着什么,似乎根本未曾入眠。但即便如此,慕垂凉却也越发体贴入微,比往日里更心疼她。而慕家除了她房里几人和不小心撞见此事的阮氏,余下并不知道那日小东湖之事,都只道病了,各房按礼数过来看一看也就罢了,如此云卿便借机好好休息了几日。
三月底一日,雨下得比往常大些,听着噼里啪啦一阵杂乱声响,着实令人烦躁,云卿虽答应了慕垂凉不出门,但又实在坐不住了,便吩咐蒹葭寻了厚斗篷出来将手小心遮住,然后两人一道出去走走。园中雨大,红绿凋零,远处白蒙蒙一看,无甚景致可言。蒹葭便道:“不如还是挑个晴天朗日再出门,今儿雨太大,寒气重,恐晚上又要疼得睡不着觉。”
“不碍的,”云卿边走边不在意地道,“总归是治不好了,如今再留意也不济,。”说着沿着廊檐往外走,走了几步却想起垂缃来了,这几日园中有事都是与她住的不远的孔绣珠来回话,算下来自在老太太那里当众定下行俭八例之后就再没见过垂缃,如今一时想起竟觉分外想念,当下便决定去看垂缃。蒹葭慌忙作劝,却拦她不住,只得依了。云卿原本百无聊赖心中烦躁,如今有了安排一时有些兴致勃勃,因见雨大,便吩咐蒹葭说:“只一把伞恐怕不行,你去取蓑衣来,我刚过门时阿凉不是着人做了新蓑衣给我玩?就是里头还衬着素纱和油布,多大雨都湿不了身的那两件,我等你一会儿,你去取来。”
蒹葭无可奈何,只得将伞留下,自己去了。云卿多日未曾出门,如今越发觉得自在,在廊檐下踢着步子走来走去,见蒹葭半晌不出来,想是旧物不知归置何处去了所以一时难寻,便一时大意走得远了。正是此时,却见一人影冒雨过来,云卿定睛一瞧,可不就是要找的那种蓑衣么?莫不是慕垂凉回来了?等人走近了,再仔细一瞧,竟不是,不是慕垂凉而是长庚,蓑衣也略有不同,长庚匆匆冒雨走过直进慕垂凉书房去了。
所幸云卿停留之处在一株海棠花树后,想是长庚未曾瞧见,否则告到慕垂凉那里岂不徒惹他生气?正自暗舒一口气,却忽想起另一事来……怎得慕垂凉他……在家?
长庚进门脱掉蓑衣交给秋蓉收着,匆匆上前秉道:“查出来了!”
慕垂凉将自己埋在宽大的黑桃木雕花座椅中,神色如在梦里,闻言却不紧不慢沉声道:“说。”
云卿在窗下听得心头一凛,他果然是在家,而她竟不知道!
长庚便答:“这件事爷你也知道,裴家前阵子想从东北运一批药材过来,原是要走陆路,但一来药材数目过大,又都是人参、鹿茸、灵芝之类珍贵药材,价值不菲,所以生怕贼匪劫了去,二来要经过大兴城,毕竟太招眼,恐朝廷里的人留意了去。所以药材虽买下了,但尚不敢运。”
云卿一时恍惚,怎么他近日里一番忙碌,竟是为了查裴家?
慕垂凉仍是疲惫躺着,闻言却冷笑了两声,说:“原是这桩买卖!活该了他!裴子曜如今忒也不厚道,为买这批货,提前在物华城分四批往慕家银号存了大量银子,然后让底下人跑去沈阳一次性全提了现银,一日之内把沈阳慕家银号的现银给提空了!如此也罢了,分明知道此事严重,却不吩咐底下人看住嘴巴,偏又张扬了出去,闹得满城商户都去兑现银,得亏沈阳分号的顾东家是个有能耐的拼死给抗住了,否则慕家银号在沈阳乃至整个东北都要功亏一篑!那小子,打小我出去玩必带他和阿宽,得了什么好的有阿宽一份就没短过他的,如今阿宽成了物华有名的恶少,在我面前却还乖着呢,他倒是好,翅膀一硬就敢立马翻脸不认人,物华城里见面留着三分虚礼,却跑到千里迢迢的地方反咬我一口!若非怕云卿多想,我能饶得了他?如今贪心不足吞了块嚼不动的肥肉,真想由着他自生自灭长长记性!”
云卿惊愕,半晌,不愿多听,自行离去了。她不知道如今的裴子曜做起事来是这样子的,也不知道裴子曜才成亲掌家,与慕家的争斗竟已到这种地步,更不知道慕垂凉已厌恶裴子曜至此,想必已经不可缓和,更加不知道慕垂凉竟是怕她多想。她多想什么?所以前尘旧事都在二人心里,并不是她吩咐蒹葭等人不要提起他就会不介意的啊!
云卿苦笑,一时没了兴致,回来看到蒹葭翻出的蓑衣,两件,簇新,一大一小,精致华美,默默看了半晌,吩咐说:“收起来吧,手疼,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