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痛苦难当,却又欲罢不能。
不知旁人是如何忍下这种煎熬的呢?
郑娴儿想不通,又不能找人去问,心里实在苦不堪言。
记得昔年在枕香楼时,那恶人曾经对她说过:那种滋味,一旦尝过了,就一辈子都放不下。
可是——
郑娴儿闭上眼睛,将先前那个念头赶出了脑海。
她并不是从一开始就放不下的。最初的那大半年,不是一直都好好的吗?
她放不下的,到底是那种滋味,还是——那个人?
又是一个无眠之夜。
萦绕心头的这个问题,依旧没有答案。
***
一度门可罗雀的缀锦阁,在停业整修了大半个月之后,终于迎来了重新营业的日子。
门口贴着两张布告,材料用的是上好的素绢,裁剪成衣裳的样式,上面用醒目的彩墨写着平价锦缎首饰和开业优惠的消息,引得无数人驻足观看。
门口维持秩序的,竟是二十多名精神抖擞的官差。一向高高在上的他们,今日竟全都笑脸迎人,惹得许多人暗暗嘀咕:该不会是缀锦阁的伙计们胆大包天,穿了官差的衣服来骗人吧?
当然,想想也知道不可能。
因为官差的缘故,来往的行人不知不觉地对缀锦阁生出了几分敬畏。
郑娴儿从后堂出来,隔着一道珠帘看着外面的盛况,莞尔一笑。
今日她穿了一袭素白绉纱长裙,外面罩着一件竹青色褙子,写意的玉兰花刺绣点缀在衣角、肩头,将她整个人衬托得清雅脱俗。
“东家,您来了!”程掌柜看见她,忙满脸堆笑地迎了上来。
郑娴儿点点头,迎着人群走了过去:“说过多少次了,还是跟从前一样叫我的名字就好。”
程掌柜大笑:“‘桐君姑娘’这个名字叫了三四年了,顺口是顺口、亲切也亲切,但怎么说也比不上‘东家’两个字来得亲近不是?再说,您如今已是楼家的少奶奶,我们若是一直喊您‘桐君姑娘’,只怕楼家的老爷太太会着恼!”
郑娴儿白了他一眼,笑骂道:“我不过随口说一句,你偏有一车子话等着我!”
此时门口正有两位贵妇带着自家女儿在看热闹,恰巧一字不漏地将这番对话听了过去。
其中一个女子忍不住转过来,惊愕地看着郑娴儿:“这不是楼三奶奶?传说您是这缀锦阁的新主人,竟是真的了?”
郑娴儿认出来人,脸上立刻露出了真诚的笑容:“林大小姐?你怎么来了?快进快进,这里吵闹得很,咱们直接上二楼去吧!”
林大小姐笑嘻嘻地拉了旁边一个妇人过来,笑着介绍道:“这是我娘!旁边那是我姨母和我表妹!”
郑娴儿从从容容地见了礼,笑道:“转眼也有两个月没看见林大小姐了,想不到竟会在这里遇见,可见我这缀锦阁是开对了!”
林大小姐笑道:“兰园雅集十天半个月就有一次,你见不着我难道还是我的错吗?分明是你自己清高,瞧不上我们这些野丫头吧?”
“冤枉冤枉!”郑娴儿大笑,“我心里倒是想去呢,可我婆婆总说我不识趣,说你们是小姑娘家聚在一起热闹的,我一个寡妇何苦去扫你们的兴!”
“嘁,她倒还记得自己是个寡妇!”旁边不知是谁家的姑娘嘲讽了一句。
郑娴儿看那人衣着普通,知道不是什么大人物家的小姐,也就不放在心上了。
林大小姐倒想替她打抱不平,让郑娴儿一把给拉了回来:“罢了,嘴长在人家身上,让她说去!”
说了这一会儿,林大娘子终于插上了话:“这位就是楼家三奶奶?真是百闻不如一见,真真是个标致人物!”
郑娴儿大大方方地见了礼,又笑道:“夫人就别谬赞我了,我生得再标致也没人给我说媒来,倒还不如不标致的好!”
林家母女闻言齐齐大笑。
林大小姐的姨母在旁边看了郑娴儿好一阵子,忽然开口问道:“楼三奶奶身上这缎子,不正是上次鲁四娘子买的那种?”
郑娴儿随手扯了扯衣袖,笑道:“明夫人好眼光!这正是鲁四娘子穿了险些丧命的那匹料子,据说是有毒虫卖不出去了,我便拿来给自己做了身衣裳,我倒要看看赶明儿我自己死不死!”
开门做生意,认人是一件大事。郑娴儿这几天闲来无事,早把城里有钱有势的人家的底细打听了个遍。因此林大小姐一说是姨母,郑娴儿便知道旁边这位就是状师明秀才的娘子了。
明夫人见对方一开口就准确地叫出了自己的身份,心下立时添了几分喜欢,脸上的笑容也愈加真诚了几分:“那些子虚乌有的谣言,也只有蠢货才信它!那件案子县太爷早已断得明明白白了,如今谁再说缀锦阁的料子有毒虫,那也不用买衣裳首饰了——猪脑袋怎么装饰也是猪脑袋!”
郑娴儿听她骂得痛快,忍不住大笑起来。
她算是知道林大小姐这性子随谁了,这对老姐妹都是妙人啊!
见郑娴儿与两位长辈聊得热闹,林大小姐有些不乐意了:“喂,你是我的朋友,难道不该多陪陪我吗?”
郑娴儿轻笑:“好好好,陪你!既然是朋友,今儿不管林大小姐看上什么,我都免费奉送如何?”
林大小姐吓了一跳:“你不赚钱了?”
郑娴儿拉她走到柜台前,笑道:“开门做生意不过是图个热闹,谁认真想赚钱了?楼家虽不富裕,好歹也还有几亩田庄度日,哪里就落到需要我亲自出来赚钱的地步了?”
“我正要问你呢,”林大小姐的眼里闪着好奇的光,“楼家怎么会允许你出来做生意的?你婆婆就不怕名声不好听吗?还有,我刚才听见掌柜的叫你‘桐君姑娘’,我最佩服的那个桐君姑娘该不会真的是你吧?”
郑娴儿掩口一笑:“你一下子问了一大串问题,让我先答哪个的好?”
“先说你是不是桐君姑娘!”林大小姐最关心的是这个。
郑娴儿伸手在胸前摆了个戏台上老生捋胡须的动作:“实不相瞒,正是区区在下!”
“啊啊啊啊——”林大小姐尖叫着跳了起来:“真的是你!难怪上次在兰馨苑,你只顾聊天不肯动针线!只要你一动针线,我一下子就能认出来的!你不知道我有多佩服你,你的针线我学了三年了,到现在都还仿不出来!”
“谬赞谬赞!”郑娴儿装模作样地谦逊道。
这样旁若无人的谈话自然难免吸引旁人的目光。几人在这里聊得热闹,却不曾察觉周围已有不少人在驻足旁听了。
此刻旁边有个妇人忍不住轻声嘀咕道:“原来桐君姑娘就是楼家三少奶奶?这么说……我那架插屏算是白买了!真晦气,本是买来给我外甥女添妆的,谁知道竟是个寡妇绣的!”
林大小姐正要生气,程掌柜已笑着凑到了那妇人的面前:“夫人莫气,您手中那件插屏若当真是我们东家的作品,缀锦阁愿以两倍价钱回收!”
“当真?”那妇人喜出望外。
程掌柜大声笑道:“自然当真!夫人还不知道吧?我们东家为当今圣上万寿节所绣的《百寿图》,前几天可是给咱们桑榆县大大地争了一回脸,连万岁爷和太后娘娘都赞不绝口!如今京城的达官贵人都知道皇上御书房里挂着的《百寿图》是咱们桐君姑娘的针线,好多人都千方百计地来打听呢!您那件插屏,我们五百两银子收回来,转手就可以五千两银子卖出去!可惜咱们东家嫁人之后就不太在针线上用心了,否则咱们缀锦阁只卖东家的绣品就能赚得盆满钵满!”
“滚一边去,你做梦呢!”郑娴儿笑骂。
先前那妇人听到这番话,脸色早已涨得通红,也不知是因为羞愧还是因为兴奋。
郑娴儿看了她一眼,脸上仍然带着笑容:“夫人既然嫌我的绣品不吉利,明日我便叫伙计上门高价回收了?对了,这缀锦阁既然是我一个寡妇开的,想必衣裳首饰穿戴在身上也不吉利,夫人以后还是别来了,免得沾了晦气!”
那妇人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偏偏周围看热闹的人还在起哄撵她走,甚至有两个女人追着要出三倍五倍的价钱买她那架插屏——一时吵吵嚷嚷,竟已分辨不出是谁说了些什么。
闹了好一阵子,那妇人终于回过神来,红着脸道:“插屏我是不卖的!我也不退!你们家的东西我偏要买,我只是说不方便用来给新人添妆,又没说平时不能用!”
郑娴儿笑容不变,随手招了一个伙计过来:“来者是客,这位夫人既然有兴趣,你要好好招待着!”
伙计答应着去了,程掌柜便凑到郑娴儿的身旁低声道:“那女人从来没买过东家的绣品,肯定是来捣乱的!”
郑娴儿笑道:“若是没人捣乱才奇怪呢!你们只管把眼睛放亮一点,看见谁像是捣乱的,直接叫官差扔出去就是!”
程掌柜退下之后,林大小姐抚掌大笑:“郑姐姐好厉害啊!”
郑娴儿笑着牵起了她的手:“我们做生意的笑脸迎人是不假,但来的若是不怀好意的人,我们自然也有本事打出去——不说这些了,咱们到楼上去!我既说了要送你东西,当然要挑好的送!”
林大小姐兴冲冲地跟在她身边,嘴上仍不肯停下:“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你出来做生意,你们府里真的不管?”
郑娴儿坦坦荡荡:“有什么好管的?我又没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再说咱们缀锦阁来的都是体面的太太小姐们,跟平时参加个宴会什么的有何区别?我怎么就不能来了?”
林大小姐虽觉得这个理由不甚充分,一时却也想不出什么话来反驳。
两人一路上了楼,身后却跟着一长串的太太小姐们。郑娴儿一时认不出是谁家的,干脆装作没看见,交给伙计和丫鬟们去招待。
此时楼下大堂中早已是人声鼎沸,争着抢着付钱买东西的声音震耳欲聋。
二楼,太太小姐们自然比下面的人文雅许多,但买东西的热情却一点也不比她们少。
有钱!任性!
程掌柜站在柜台后面,笑得腮帮子都疼了,仍然舍不得停下。
直到此刻,他才真正相信了他的新东家有本事让缀锦阁起死回生!
程掌柜和伙计们对郑娴儿的这些招数佩服得五体投地:想想看,先前缀锦阁门前冷落的原因是什么?
缎子有毒虫?
——东家亲自穿了那匹“有毒虫”的缎子在身上,谣言不攻自破!
缀锦阁得罪了官差?
——看见门外是谁在维持秩序了吗?那些笑得一脸灿烂的迎客伙计,正是官差!
女人不能当家做生意?
——进店的都是体面的太太小姐,咱们东家是把缀锦阁当作高雅的宴会场所来看待的,楼家老爷太太当然不反对!什么?你不赞同?难道你不承认自己是高雅的太太小姐?
寡妇开店不吉利?
——我们岂止是寡妇开店,我们还卖寡妇的绣品呢!当今皇上都把我们东家的绣品挂在御书房里,你是什么人就敢说“不吉利”?
……
难怪程掌柜和伙计们都藏不住眼角的笑意——今日今时,还有谁能指着缀锦阁说三道四?
咱们缀锦阁的背后不仅有官差、有县衙、有楼家,更有当今皇上!
缀锦阁总算扬眉吐气了!
第63章 生下来就没照过镜子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郑娴儿过得十分充实而快乐。
缀锦阁的生意很快步入了正轨,府里的风气也比从前好了不知多少倍,虽然每天仍然有许多事情等着郑娴儿去处理,但像从前那样的糟心事已经完全没有了。
这段日子,最糟心的事也不过是丫鬟拌嘴、婆子打架这类的小打小闹了。
楼夫人和安姨娘这两个人虽然一直不对付,但郑娴儿居然能两边都不得罪,不得不说也算是个本事。
在一片安宁祥和之中,善妒无子的朱金蓝被破格葬进了祖坟,对外只说是小产之后血虚而亡。
二少爷楼闿是个不安分的。朱氏头七还没过,他就用一乘小轿从枕香楼抬回了一个清倌人。
摆了酒磕了头,明明白白地算是纳了个妾。
陈景真只在自己的屋子里住着,不哭不闹,比先前不知安静了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