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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媳妇知道了。”郑娴儿作惶愧不安状,低头搓弄衣角。
楼夫人看着她这副假得不能再假的样子,又好气又好笑:“阙儿不在,你演给谁看?老老实实给我做事去,别叫我拿捏到你的错处!”
郑娴儿诧异地抬起头,却见楼夫人已经起身转到内室去了。
“这样啊……”郑娴儿忽然笑了。
小枝等在外面,看见郑娴儿出来便随手递了一个信封给她:“某人留给你的,叫你等没人的时候偷偷看!”
“某人?谁啊?”郑娴儿一边疑惑,一边随手接过信封,顺手撕开。
里面是几张纸,墨迹淋漓,画着几幅生动的——“那种”图画。
画中的人物,尽是他和她。
“这是什么啊?”小枝忍不住凑过来要一起看。
郑娴儿忙抬手遮住,脸色黑了下来。
这东西……怎么能给旁人看见?
难怪要特地嘱咐她“没人的时候偷偷看”——楼阙那个臭不要脸的!
郑娴儿的脸上不由得开始发烫,热流从额头往下,直蔓延至四肢百骸。
这会儿楼阙若在眼前,她一定毫不犹豫地扑上去,就地把他给啃了。
那个混蛋!
他竟然真敢画这种东西,还明目张胆地送到她的面前来!难道就不怕她看了之后压不住邪火,随便找个男人给他戴上三顶两顶的绿帽子?
郑娴儿越看越气,翻到最后一张却发现并不是图画,而是一首诗,寥寥四行字,意味深长:“园林锦绣雅意藏,舫中林间恩爱长。画图数页慰卿心,枕边衾里莫相忘。”
许是体谅郑娴儿读书不多,这首诗写得十分浅显易懂,只把郑娴儿看得火冒三丈。
——那混蛋果然早看出了刺绣里的秘密,在这儿等着捉弄她来着!
人都走了,又没留个什么念想给她,还说什么“枕边衾里莫相忘”!她偏要忘,他能怎样?
郑娴儿越想越气恼,一肚子火气还没来得及发,抬头却看见春杏跑了过来,老远便叫:“奶奶,门外来了个黑丑的脏老汉吵着要见您,要不要叫人打出去?”
第57章 等你嫁过来再说吧!
黑丑的脏老汉?
不得不说春杏的这个描述非常贴切,郑娴儿一听就知道来者是谁了。
事实上那个人并不十分丑,只是脸上带了几分凶相,很难让人喜欢起来。至于“黑”和“脏”这两个字,先前更是跟他毫不沾边。
这两个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跟他形影不离的呢?
当然是从他亲手打死了他的女人、又把抱养的儿子送去给旁人做学徒之后!
没了任劳任怨的女人伺候他、没了善良愚孝的儿子照料他,他当然立刻就被打回原形,变成个人见人嫌的脏老汉了!
“叫他在门房上等着!”郑娴儿冷冷地吩咐了一声。
春杏忙答应着去了,小枝便在旁问道:“莫非是那边老爷来了?”
郑娴儿“嘁”地笑了一声:“他是你哪门子的老爷?你还真当自己是他给我添置的陪嫁丫头啊?这也就是你肯来给我撑门面,否则就凭他当初给我的那二两银子,还不知道能不能买来个会喘气的呢!一毛不拔还想要别人夸他疼女儿,他做梦呢!”
小枝掩口一笑:“都过去那么久了,还生气呐?得了,我以后不叫他‘老爷’,叫他‘老抠’总可以了吧?”
“他岂止是抠!没人心的一块老货!”郑娴儿忿忿地骂了一声,径直回了落桐居。
她倒也不是故意拖延时间——娘家亲爹来访,做女儿的总不能蓬头垢面随随便便就出去见了吧?
总要换件鲜亮的衣裳、戴几件体面些的首饰,方能显得在婆家没受了委屈,对不对?
郑木匠在门房那里左等等不来、右等等不来,气得又吐唾沫又跺脚,恨不得把门房的凳子都给磋磨碎了。
直等了近一个时辰,终于看见郑娴儿打扮得明艳照人的,由小枝搀扶着姗姗而来。
郑木匠眼前一亮,忙在鞋底上磕了磕烟袋锅子,满脸堆笑地站了起来。
但那笑容一闪而逝,他很快又沉下脸来,眯起浑浊发黄的眼睛不善地盯着郑娴儿腮边摇晃的翡翠坠子:“楼三奶奶如今出息了,插金戴银的过上好日子了!我要是不来看你,你怕是早就忘了你还有个亲爹了吧?”
郑娴儿走进门去,大喇喇地在唯一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你来做什么?家里又揭不开锅了?”
笑容瞬间又回到了郑木匠的脸上。他“嘿嘿”地笑着,搓着双手,努力弯下腰让视线与坐着的郑娴儿平齐:“要不是实在揭不开锅,我也不愿意来烦你。如今你是富贵人家的奶奶,我当爹的也不愿意来给你丢脸不是?大闺女,咱得互相体谅体谅,我好歹养了你十七八年,如今你在楼家顿顿有肉吃,总得分一口汤给你爹喝吧?”
郑娴儿被他聒噪得头疼,忍不住揉了揉鬓角:“你要多少钱?”
郑木匠忙道:“不多,你给我三千两就行了!”
“三千两?!”郑娴儿险些一口唾沫呛死自己。
三千两,抵得上楼家小半年的进账了,这老东西还真敢开口!
郑木匠看看女儿的脸色,讪讪地笑了两声:“你要是拿不出来,先给我一千两也行……剩下的先欠着。”
“欠?我欠你的?”郑娴儿被他给气笑了。
郑木匠理直气壮:“我是你爹!生养之恩比天大,你怎么不欠我的?”
郑娴儿敛了笑容,冷冷地看着他:“生养之恩比天大,这话我认。我娘怀我十个月历尽艰辛,一朝分娩拼上大半条命还落下了一身的病根;我小时候连苞米面糊糊都没得吃,喝我娘的奶喝到三岁半;走路说话拿筷子都是我娘一点一点教的;我吃饭穿衣花的都是我娘卖绣品赚下的钱……我娘对我的生养之恩确实比天大!至于你——你倒说说看,你老人家对我的‘生养之恩’体现在哪儿?我是你肚子里爬出来的?你挣一文钱给我花了?隔壁老张头至少还喂过我一碗疙瘩汤呢,你对我的养育之恩连老张头都赶不上,还有脸说我欠你的……”
她的话尚未说完,郑木匠已气得浑身打起了哆嗦:“你……你这个孽女!狼心狗肺的东西!你要知道苍天有眼,你这种忤逆不孝的东西就该被天打雷劈!”
郑娴儿嗤笑一声,不屑地道:“巧了,恰好我也相信苍天有眼、因果有报!我娘像个奴隶一样伺候了你一辈子——给你养儿育女、给你煮饭洗衣、给你洒扫庭院、任你打任你骂还要赚钱给你还赌债——后来她被你活活打死了!这说明什么?说明我娘做的那些都是恶事啊!她若是做得对,老天怎么会不给她好报?她若是做得对,老天怎么会不给她报仇?”
“你!”郑木匠气得跳脚,连烟袋杆子都给撅折了。
郑娴儿不慌不忙地继续道:“你再看看我——我从小不敬天不敬地、不孝顺爹不孝顺娘,赚钱不给你花,更不肯帮你养你那便宜儿子——结果呢?结果我就做了楼家的少奶奶,穿金戴银呼奴使婢,日子过得要多滋润有多滋润!老天爷眼里的善恶是非是什么样子你还没看明白么?这会儿我要是上赶着孝顺你,那才是真的伤天害理、那才是活该天打雷劈呢!”
郑木匠一句话也说不上来,只顾用拳头捶自己的胸口,显然已经被气得够呛了。
小枝有些担忧,凑到郑娴儿的耳边低声问:“不会出人命吧?”
郑娴儿冷笑道:“出个屁人命!他这是准备装死寒碜我呢,给他块碎银子就百病全消了!”
她话音刚落,郑木匠果然就不捶胸口了,只管攥着两截烟袋杆子,怒冲冲地瞪着她。
郑娴儿看见窗台上乱七八糟地放着一些杂物,便随手从中摸过一只小锉子来,咯吱咯吱地开始磨手指甲。
无聊啊。
郑木匠自己生了半天气,再开口时气焰不知怎的就低了下去:“不管怎么说我都是你爹,你总不能看着我饿死吧?”
郑娴儿皱了皱眉,头也懒得抬:“寻常人家一年的吃穿用度也花不了二两银子,你当初把我卖了换的那六十两,半年多就花完了?你是不是又去赌了?”
郑木匠低着头嘟囔了一句什么,郑娴儿没听清,只看他神情也知道自己猜对了。
这些年早已习惯了此人的秉性,她实在连生气都懒得生了:“果然狗改不了吃屎!当初恨不得剁手指头赌咒发誓,原来都是屁话!你当现在还有我娘拼死拼活卖绣品给你填那无底洞呢?”
郑木匠昂起头来,怒道:“那还不是你没用!你要是学了你娘的刺绣手艺,我哪至于受这样的气!”
这句话,郑娴儿已经听了十来年了,这会儿再听一遍已是毫不在意。
要不是因为有这个不停吸血的爹,她又何苦装傻充愣,连卖幅绣品都要隐姓埋名?
这爹就是属水蛭的,有多少血也不够他喝!
郑娴儿烦躁地站了起来:“当初你把我卖掉的时候,自己说了生养之恩一笔勾销的!这会儿你又来管我要钱,是把你自己先前说的话都当放屁了吗?”
“以前是以前,”郑木匠干脆也不讲理了,“现在是现在!现在你爹我欠了钱被人追打,你要是不替我尽数还上,我就到你的贞节牌坊下面跪着哭去!我要叫全县的人都知道你不义不孝,连亲爹都不认!你自己好好想想,你的名声要是坏了,楼家还肯不肯要你?”
郑娴儿叫人把门房上的小厮喊了进来,冷声吩咐道:“这老头是个疯子,打出去吧!”
郑木匠见她要走,立时急了:“你给我站住!”
郑娴儿忍不住攥紧了拳头。
这人要不是她爹,她真想一拳打死他算了!
郑木匠早扑了过来,两手扯着郑娴儿的裙摆,把手指缝里的老灰都抹了上去:“你真不肯给钱是不是?我告诉你,你可别后悔!我是你亲爹,就算我说你是婊子养的也有人信,我说你跟人搞破鞋也有人信!你最好不要逼我鱼死网破……”
郑娴儿深吸一口气,转过身来:“小枝,去拿一百两银子给他!”
没等小枝抱怨,郑木匠先不乐意了:“一百两?你打发叫花子呢?给我一千两!一个子都不能少!”
郑娴儿忍不住抬起脚,狠狠地踹在他的肩膀上:“我只有一百两,嫌少就滚!鱼死网破就鱼死网破,真以为我怕了你?”
郑木匠见她动了火气,立刻又软了下来:“娴丫头,自家父女一定要闹到你死我活的?爹也是实在没法子才来找你!你想想看,你在楼家过了大半年的好日子,我先前哪曾给你添麻烦来着?这一回我光是赌债就欠了六百多两,你拿一百两给我,塞牙缝都不够啊!好闺女,你就帮帮爹,我向你保证再也不赌了成不成?我回去以后就好好做活、好好过日子,攒钱给你弟弟娶媳妇……”
郑娴儿总算知道自己的厚脸皮是从哪儿来的了。
这老东西,还真是把“无耻”二字诠释到一定境界了!
光是赌债就欠了六百两?他是怎么有脸把这个数字说出来的?他不会以为自己还有十个女儿可以卖吧?
“娴丫头?”郑木匠小心翼翼地看着女儿的脸色。
郑娴儿想了想,招手把小枝叫了过来:“这老东西的话,我是一句都不信!你马上派个人去赌坊打听打听,看这老东西到底欠了多少钱,尽数替他还上去。”
“奶奶,这分明是个无底洞!这次你给他还了,他下次还去赌!”小枝气得脸色都青了。
郑娴儿叹了口气:“谁说不是呢!可是咱们生气又有什么用?外头都知道他是我亲爹!我可以不要脸,楼家却丢不起这个人!”
小枝瞪着眼睛在原地站着,不肯动。
郑娴儿两只拳头互相砸了几下,抬起头来:“还完赌债,额外再给他一百两银子。然后雇几个打手找个没人的地方狠狠地揍他一顿——别给打死了,让他一年半载下不了床就行!”
“这主意好!”小枝终于觉得胸口那股闷气消了些。
郑娴儿转过身看着自家老爹,冷笑起来:“我觉得还不够!最好拔了他的舌头,免得他在外头胡说八道!”
郑木匠虽没有听见郑娴儿的吩咐,却已看出她脸色不善。出于本能,他立刻吓得退出了三丈之外,站在门口尖声大叫:“你这贱种要造反?我是你爹!你要敢对我不好,我肯定不叫你好过!你以为你是什么货色就能当少奶奶了?还不是你爹我千方百计为你求来的!你还算是‘贞妇’呢,唬谁啊?旁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你?你娘当初就是个偷汉子的,你也跟她是一路货色……”
“照我的吩咐去做吧。”郑娴儿用力在小枝的手上攥了一把,下定了决心。
小枝张了张嘴,指着舌头比划了一下。
郑娴儿闭上眼睛,重重地点了点头。
父不慈,就不能怪女不孝。
家有金山也未必养得起一个赌徒。相比之下,养一个残废就容易得多了。
郑娴儿缓步走到郑木匠的面前,定定地看着他:“赌债我给你还,银子我也给你。我还会雇个小厮伺候你衣食起居。今后你就在家里……老实过日子吧!”
郑木匠只当郑娴儿被他吓住了,闻言立时露出得意洋洋的神色,腰杆也挺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