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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这会儿楼阙的心里有些委屈。
——他好心留下来帮忙,这女人竟然不领情!她知不知道他在旁边坐着有多尴尬!
郑娴儿看懂了楼阙眼中的幽怨,却只作不知,唤莺儿给她磨了墨,刷刷刷地在纸上画了起来。
“你会画画?!”楼阙大为诧异。
没等郑娴儿回答,他自己又笑了起来。
一个精于刺绣的人,会画画算什么奇事?
郑娴儿显然并不懂什么拖锋散锋浓淡深浅,她的画只有一个特点,那就是:写实。
这样的画法很难称之为技艺,却也不失其古拙可喜。楼阙在旁目不转睛地看着,直到郑娴儿放下笔,他才疑惑地挑起了眉梢:“你画的是谁?”
这女人,竟然当着他的面画了一个年轻的男人!
虽然这个男人尖嘴猴腮吊梢眉,不像是她能看得上的样子,但是……
他就是生气!
她都还没给他画过像呢!
楼阙的闷气还没生够,却冷不丁地被眼前那张尖嘴猴腮的脸吓了一跳。
醒过神来才发现是郑娴儿捏着那幅画像的一角,催眠似的在他的眼前晃来晃去。
楼阙下意识地伸手接过画像,捏住两角便要撕碎。
郑娴儿不慌不忙地道:“如果我没猜错,这个人可能就是给二嫂下药的凶手。”
“呃?”楼阙撕到一半,听见这话便停了下来。
郑娴儿坐直了身子,看着他:“昨天晚上我从慎思园出来之后无意间撞见了这个人,看他慌里慌张的,应该是心里有鬼的样子。更重要的是,他身上有麝香味。”
楼阙的眉头拧得有点紧。
撞见?还是撞到?她连那人身上有麝香味都知道,那得离得多近?
楼大才子表示:醋缸太深,此刻他还没有爬出来,急需媳妇儿砸缸救人。
可惜郑娴儿并没有接收到他的求救信号。她眉头微皱,疑惑地看着他:“五公子不肯帮我这个忙?”
“啊?什么?”楼阙已经被醋泡得晕头转向。
郑娴儿第一次怀疑自己选男人的眼光——这怕是个傻子吧?
看到楼阙仍在发呆,郑娴儿认命地叹了一口气:“你若无事,可以去帮我找一找这个人。我能否洗脱嫌疑,就看你了。”
“啊,好!”楼阙终于醒过神来。
郑娴儿长舒了一口气,忙叫珍儿把这尊大神送出了门。
几个婆子眼看着郑娴儿撵了楼阙出去,神色各异。
郑娴儿没有理会旁人的心思。她捏起那账本上的一张纸在手里捻着,漫不经心地问:“你们从前遇到账目不清的问题,都是怎么处理的?”
婆子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没有答她的话。
郑娴儿冷笑了一声,站着拍了拍桌子:“不要跟我说这账目从未出过错!账上进出的银子倒是有数,可是进出的缘故却总是模模糊糊,什么‘采购’、什么‘赏赐’——采购了什么?赏赐了谁?为什么赏赐?这些事项为什么不写清楚?还有,谁领了什么差事、承诺什么时候办好、各项花费的明细为什么总是语焉不详?账目记成这样,后面的赏罚怎么样才能清楚明白?难道一人有功众人受赏、一人有过众人也要陪着受罚吗?你们先前都是怎么办差事的!”
她一口气噼里啪啦地说了一大串,几个婆子先时还满心不服气,后来便渐渐地垮了下去。
赏罚不公的事,她们自己当然也有数。此时被郑娴儿问到脸上,她们也无话可说。
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个婆子抬起头来,干巴巴地道:“先前二奶奶当家的时候,用不着账本上记清楚,二奶奶自己的心里自然有一本账。”
郑娴儿款款坐回原处,仍恢复了漫不经心的样子:“二嫂待你们宽和些,你们就越发蹬鼻子上脸,连能写清楚的也都不好好写了?我说二嫂怎么一天到晚忙个没完,原来都是让你们给糊弄的!我没有你们二奶奶那样的好性子,今后再叫我看见你们偷奸耍滑,你们手头的差事统统都不要做了!”
婆子们显然不服气,只碍着楼夫人身边的大丫头在场,一时不敢当面顶撞。
郑娴儿见了,冷笑道:“想骂我的最好当面骂,不敢骂就给我憋回去烂在肚子里!我这儿叫你们是来办差事的,不是养祖宗的!最好别叫我听见你们背地里传什么浑话、耍什么手段,否则府里的板子可不是留着烧火的!”
婆子们本来是打着给郑娴儿一个下马威的主意来的,如今威风没抖起来,反倒被郑娴儿劈头盖脸给教训了一番,当下谁也没有心思回什么事情,一个个蔫头耷脑地退了下去。
待她们走远了,珍儿才过来给郑娴儿添上茶,笑道:“这帮老东西仗着年纪辈分作威作福,也是时候给她们一点教训了。也亏得奶奶压得住她们,二奶奶看着是个厉害的,有时候也不敢当面跟她们吵。”
郑娴儿揉了揉眉心,叹道:“忠厚人家就这点不好,随便一个刁婆子都敢把当家奶奶欺负下去!也就我这没脸没皮的市井小民肯跟婆子们吵,太太这会儿说不定正在背后骂我有辱斯文呢!”
珍儿抿嘴笑道:“才不会呢!太太早就看不惯那些刁奴了,奶奶只管放心收拾她们就是,太太给您撑腰呢!”
郑娴儿笑了一笑未予置评,只管张罗着让莺儿燕儿把账册对牌等物搬起来,送到佛堂旁边的两间小抱厦里去。
宁萱堂的威风,借一次就够了。府里的婆子们虽然难缠,可也不至于就吓住了她。
出了宁萱堂,外面却有几个年轻些的媳妇在等着,说是听候吩咐。
郑娴儿也不客气,打发了两个人到安姨娘那里去说话,又向剩下的吩咐道:“去慎思园把昨日进过二奶奶卧房的丫头婆子全部带过来,叫她们在台阶上跪着,一个都不许少!”
几个仆妇都有些为难,迟疑着不肯动。
郑娴儿也不急,只管揣着手坐在桌子上,笑呵呵地看着她们。
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人小心翼翼地道:“奶奶刚上任,第一天就拿二奶奶身边的人下手,恐怕……”
没等她说完,郑娴儿已冷声打断道:“不是我要拿慎思园的人下手,而是二嫂身边有了毒害主子的恶奴!我不能为了自己贪图贤良名儿,就任由那蛀虫在二嫂身边继续兴风作浪!你们只管照我的吩咐去做,慎思园的人要是敢反抗,有一个算一个,都按谋害主子的罪名论处!”
到了这个地步,她的恶名是摆脱不掉了的。既然如此,干脆就豁出去,用这个恶名做点儿蛮横霸道的事好了!
府里对待下人一向宽纵,郑娴儿一来就给了众人没脸,虽说没有打板子动家法,但这一番冷言冷语下来,已经在众人心中竖起了刻薄蛮横的形象。
这并不是坏事,至少底下人办事的时候就格外麻利了许多。
没费多大工夫,佛堂的台阶下已经跪了十来个丫鬟婆子,其中还有三个是楼闿的房里人。郑娴儿一视同仁,对哪一个也没客气。
中午小枝和兰香过来了。按照郑娴儿的吩咐,她们两个一人拿了一根竹条,看哪一个丫头婆子跪得稍稍懈怠了些,便毫不客气地一竹条子抽下去,誓要把恶人当到底。
午时还没过完,有人就受不住了,抹着鼻涕眼泪指天发誓说昨天晚上二奶奶是戌时才喝的药,那个时辰郑娴儿早已经走了。
郑娴儿叫人当供词记了下来,又问今日在宁萱堂颠倒黑白是谁的主意,那丫头却说不出来。
于是其余人继续跪着,郑娴儿单独把金珠叫进了房里。
金珠那丫头也是个厉害的,跪得两只膝盖都青了,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仍不肯向郑娴儿示弱。
郑娴儿见状也不多言,叫人给她搬了个小板凳过来,然后便自顾自地看起了桌上的账册子。
直耗了一个多时辰,金珠终于沉不住气,“呼”地站了起来:“你把我叫过来,就是为了耍威风?”
郑娴儿眼睛只盯在账册上,头也不抬:“我要耍威风,让你在外头多跪一会儿更合适。”
金珠气得一滞,好一会儿才又冷笑道:“谁知道你打的是什么主意!”
郑娴儿又看了两页,把自己想看的东西看完了,这才不慌不忙地抬起头来:“我的主意,很难猜么?我不过是想要一个清白罢了。”
金珠脸色微变:“你本来——”
郑娴儿抬了抬手,打断她的话:“我是不是清白无辜,只有你和你们奶奶心里清楚。同时我也希望你明白,我根本不需要求着你们奶奶还我清白。慎思园已经失势,哪怕那毒药真的是我下的,你们主仆一时半会也爬不起来。”
金珠张了张嘴,却没有骂出声。
郑娴儿笑了:“你是想说,你们奶奶恨极了我,所以只要看着我倒霉,她就高兴,是不是?”
“你倒明白。”金珠冷笑道。
郑娴儿嘲讽地斜了她一眼,脸上笑容未变:“我当然明白。你眼里只有你的主子,所以我不跟你分辩是非对错。我只问你——你愿意让害死你主子的真正凶手逍遥法外吗?”
金珠猛然抬起了头。
郑娴儿笑眯眯地看着她:“看来你也知道你主子的事有点蹊跷。这么大的黑锅我还背得动,但你们真的甘心吗?黑锅给我背了,那真凶可就得救了!他这次害的是你们没出世的小哥儿,你焉知下一次受害的不是你们奶奶本人呢?”
“你……你能查出真凶是谁?”金珠的脸色立时就变了。
郑娴儿看着她急切的样子,忍不住又笑了起来。
金珠等了一会儿不见她回答,神色忽然又黯淡了下去。
她当然知道郑娴儿心里有气。
这会儿金珠也顾不得脸面了。见郑娴儿不语,她咬了咬牙,干脆跪了下来:“奶奶若能查出真凶,为我们小哥儿报仇,我……我们奶奶愿意出面作证,还奶奶一个清白!”
郑娴儿嗤笑:“等我查出真凶,自然就能证明我的清白,用不着你们来出面作证。你还是先想想到时候怎么向太太解释你今早在宁萱堂的那番伪证吧!”
金珠的脸色立时灰败下去。
郑娴儿漫不经心地看着,不催不问,好像全然不关心她在想些什么。
桌上的茶已经冷了,郑娴儿叫人重新添过,然后便打发人退了下去。
这时,金珠忽然抬起了头:“如果奶奶能帮我们小哥儿报仇,我们奶奶今后一定安分守己,唯奶奶马首是瞻!昨晚给我们奶奶熬药的丫头是翠环,奶奶要审,可以从她身上下手!”
“好,”郑娴儿抬起了头,“翠环留下,其余的你都带回去吧。你们的药和午饭我已叫人送过去了,回去叫你们奶奶宽心,善恶有报,罪人不会逍遥法外的。”
金珠低头答应着,心里并没有因为郑娴儿的安慰而高兴几分。
善恶有报?这话听着怎么那么像骂人呢?
事实上她的感觉还真没错。郑娴儿自己是不信善恶有报的,她就是想骂人。
不是不报,时候未到。——精明一世的二嫂子会明白的。
楼阙回来的时候,日已西沉。
郑娴儿看见他踩着橘红色的光影站在门口,忍不住眯起了眼睛。
这个人,有点耀眼啊!
楼阙快步走进来,把手里提着的人丢在了地上:“你看看,是不是他?”
郑娴儿先斟了一碗茶双手捧到楼阙的面前,然后才低下头去细看了一眼。
地上委顿着的,果然是昨晚在寒香斋后墙那里撞见的小厮。
郑娴儿笑了:“这个人,很难抓?”
楼阙喝了茶,沉声道:“他不是府里的奴才。”
“咦?”郑娴儿愣了一下,这才注意到此人身上穿的是一件寻常的布衣,却不是府里小厮穿的式样。
可他昨晚明明是一身家奴打扮啊!
外面混进来的?
楼阙在郑娴儿先前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冷笑:“说起来倒也不复杂,他的姨母是寒香斋的奴才。若不是有这层关系,咱们纵有天大的本事,也找不到这个人。”
“五爷辛苦了!”郑娴儿咧嘴一笑,狗腿地把小枝刚刚送过来给她充饥的燕窝粥捧到了楼阙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