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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县令那不可思议的语气实在有点伤人,不过也是可以理解的:一帮农民,两次遭遇建奴游骑,能逃出几个人来已经算是奇迹了,他们居然两次反手杀光了建奴游骑,还斩杀了一名有万夫不当之勇的白甲兵!?怎么看都像一个神话嘛。
筱雨芳一指一辆大车上沾满血污的铁甲:“盔甲都在那里呢!”
方逸之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眼睛一下子定在了那两套糊满血污的银白色盔甲上。他在京城的时候也负责过查验边军送来的战利品之类的工作,有一定经验,一眼就能看出这是建奴白甲兵的标志。见多识广的县令大人只觉得阵阵眩晕。我的天哪,这帮农民是不是吃了大力丸了,居然真的两次反手全歼建奴游骑,还打死了一名白甲兵!最妙的是,他们都是自己治下的百姓……这岂不是说自己教化有功,人人忠君爱国,不畏强敌?这个政绩可比每年交上多少银钱粮秣要强得多了,发达了,这回真的发达了。这位政治老手眼珠子一转便有了主意,无论如何,一定要把这一战果抓在自己手里……能不能翻身,就看这一回了!打定主意,他朝杨梦龙拱了拱手,说:“多谢义士出手相助,救下这些百姓,还帮助他们杀了那么多建奴!”
杨梦龙大咧咧的说:“客气话留到以后再说,现在我可是又冷又饿,都快翘辫子了……就算我受得了,这个宝贝死鬼也受不了。”朝后面那名被石头砸伤了腿,躺在大车上冷得面色惨绿惨绿,跟个霜打过的冬瓜似的的俘虏呶了呶嘴。
方逸之吸了一口凉气:“建奴生俘!!!”
杨梦龙说:“如假包换。可惜是个残次品,被石头砸断了腿的。”
这位仁兄是缺胳膊还是少腿,方逸之一点也不关心,只要这丫还活着就行了。建奴入寇,蹂躏京畿,不知道多少城池被打破,百姓惨遭屠戮,老百姓对建奴可谓恨之入骨,恨不得生食其肉,饮其鲜血!把这名俘虏献上去,那功劳可不比斩杀十名建奴小,发达了,这回发大达了!他对身后的人喝:“还愣着干什么?赶紧将这些首级盔甲拿进去仔细保存起来,手脚都放干净点,这可是要献给圣上的,出了什么问题小心你们的脑袋!还有,把这个活的也带下去小心看管,别让他死了!”
这可是个长脸的活,一帮窝窝囊囊的衙差一拥而上,牵巴的牵马,推车的推车,将这些战利品带了进去。方逸之又向杨梦龙拱了拱手,说:“义士,你可立了大功了,本官定要上奏朝廷,重赏于你,该得的赏银,一分都不会少!如果你想为官,本官也可以代为推荐,一个百户是不成问题的!”
“身价又涨了。”杨梦龙心里咕哝着,昨天许弓拉拢他的时候说如果他愿意投靠张千户,保他当个什长甚至小旗官,这回一下子窜到百户了,啧啧,难道老子的官运真的那么厉害,城墙都挡不住?他也知道世界上没有免费的午餐,方逸之帮他是需要回报的,比如说从中分润一份战功。对此杨梦龙没有多大的意见,毕竟他在明朝毫无人脉,必须依靠方逸之才能把手里的战利品转化为实实在在的利益,否则这些首级就只能烂在手里了,好吧,看在你没有扔下老百姓,自己关起门躲起来保命的份上,就分你一份功劳吧。
方逸之可不知道他心里是怎么想的,见他不说话,不以为他不相信自己,有点急了,说:“杨义士莫不是信不过本官?本官可是孙阁老的门生,孙阁老又求才若渴,义士如此骁勇善战,本官向阁老推荐,他老人家定然欣然接纳,到时候义士可就前途无量了!”说到这里,他心里有点惭愧。为什么?不为什么,大人物的门生遍天下啊,每一科的学子进京赶考,离京城还有十万八千里就被朝中那几条大鳄给盯上了,屁股还没有坐热大人物就会派人过来请你到府上一叙,如果你没意见的话,你就是他的门生了,他会想方设法照顾你一下。如果你有意见,那对不起,你就是他的眼中盯,除非你能找到更硬的后台,否则等待你的命运,百分之百是名落孙山。说白了,这些学子还没有涉足官场,便已经卷入党争中,身不由己了。那些大人物可精得很,一路精挑细选,挑出他们认为最有前途的学子,施以小恩小惠,百般拉拢,在其身上打上自己的烙印,等到这名学子真的高中了,就成了自己这一党的人,就算没有拉到自己这边来也结了个善缘,以后好说话嘛,说白了,世界上没有免费的午餐,这些小恩小惠是要回报的,也许是五年,也许是十年,也许就在明年,反正都是要回报的。那些大官干得最上心的就是两件事,一是争权,二是施惠————或许说是长线投资更合适一些,争权当然是寸步不让,长线投资也不能落下,万一自己失势了也好有个照应嘛。他这个门生的身份也是这么来的,孙阁老的门生,听起来挺威风,天知道孙承宗大人还记不记得自己有过这么一个门生!不过方县令有办法让孙阁老记起自己,眼前就是一个大好机会。
孙承宗爱才,而且慧眼识英才,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情。他一手提拔了袁崇焕、赵率教、满桂等人,个个都不是等闲之辈,正是这些牛人把关宁防线经营得铜墙铁壁一般,让后金屡次撞得头破血流。现在满桂、赵率教已经战死,袁崇焕入狱,曾经将星云集的关宁军就只剩下一个祖大寿了,阁老肯定忧心如焚,而自己在这个时候举荐一个能让他眼前一亮的人物,要让他记起自己,又有何难?
杨梦龙哪里知道这里头有这么多弯弯绕绕,他只知道自己现在肚子很饿,肚皮都贴到后背去了,还冷得要命,实在没有心情跟方县令闲扯了,很干脆的点头答应。方逸之大喜,亲自在前面引路,将杨梦龙等人带进城去,同时吩咐加仆赶紧回去设宴,为杨梦龙等人接风洗尘。杨梦龙指了指许弓,表示这位也是有功之臣,而且伤得很重,方逸之二话不说,让人去请大夫,那态度,真没话说的。
这县城给杨梦龙第一个感觉就是穷,真的很穷,大多都是些低矮的平房,墙壁千疮百孔,只能用稻草塞着,太穷了。偶尔有几幢宅子,却是红砖碧瓦,十分气派,贫富差距之大,令他惊愕。现在街边屋檐下蜷缩着无数逃难到县城来的平民,冷得瑟瑟发抖,不远处,两条街道被人流堵得水泄不通,一个个脏兮兮的大碗高高举过头顶,原来是官府正在施粥。衙役拿着水火棍来回巡逻,发现插队的就一棍打过去,可就算是这样,插队的行为还是屡禁不止,没办法,大家都饿狠了,谁知道落在最后还有没有自己的份,当然得想方设法的往前挤了。
一名牛高马大的汉子突然转过身来,瞪着后面那个十一二岁的男孩,破口大骂:“挤挤挤,挤什么挤,你是不是急着去投胎了!?”
男孩愣愣的与那壮汉对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他身后那名妇女赶紧道歉:“这位爷,这孩子已经一天都没有吃过东西了,饿狠了,又不懂事,您别跟他计较,俺代他给您陪不是了!”
壮汉瞪了那孩子一眼,又看看这个瘦小的妇女以及她怀里那个还在襁褓中的婴儿,叹了一口气:“唉,要是没有饿得前胸贴后背,谁耐烦顶着这刺骨的寒风在这里排队啊。你们也怪可怜的,算了,俺让一让吧。”说着走到了这俩母子后面。那妇女不住口的道谢,男孩子呜一声哭了,叫:“娘,俺饿!”
妇女用枯瘦的手揉着孩子的脸,说:“再忍忍,再忍忍,很快就能轮到咱们了……”
筱雨芳怜悯的叹了一口气,说:“好可怜……”
杨梦龙也是鼻子发酸,问方逸之:“大人,为什么不多开几个粥铺,好让他们早点吃上一口热食暖暖肚子?”
方逸之苦笑:“多开几个粥铺?谈何容易啊,县衙里没有多少存粮,只能施一点稀粥,就这样都还僧多粥少,也不知道能维持多久……唉,这世道,真的叫人没法活了啊!”
杨梦龙抿抿嘴,对明末农民生存之艰辛又有了更深的体会。在二十一世纪,别说他这种富二代了,就算是贫困山区,也不愁衣食的,顶着刺骨的寒风大排长龙,忍受着白眼和咒骂,只为了得到一碗照得见人影的稀粥,这对他而言是无法想象的事情。再这样下去,不等建奴打过来,这些难民就得因为寒冷和饥饿而死掉大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