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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大寿呆呆的看着祖大乐,腰杆突然不堪重荷的弯了下去。
祖大乐也呆呆的看着祖大寿,神色复杂,嘴唇微微颤抖。
他们是兄弟,从小一起长大,一起习武,一起从军,一起做着一个只属于边关男儿的千古名将英雄梦。纵横辽东数十年之久的李家铁骑在清军的攻击之下覆没,关宁军收拾李家铁骑的余烬,在朝廷的大力支持之下崛起,祖大寿逐渐高升,成为关宁军的四大名将,然后又取代袁崇焕,成为关宁军的头号人物。祖大寿步步高升,祖大乐的地位也水涨船高,逐渐成为关宁军的名将,祖家几兄弟同气连枝,将锦州变成了一个独立的小王国。
从什么时候起,兄弟俩便分道扬镳,走上了截然不同的道路的?旅顺之战之后吗?
哦,准确一点说是大凌河之战后,就有这种苗头了。大凌河之战,祖大乐、祖大弼与天雄军、河洛新军一起并肩作战,不顾一切与清军死拼,一顾击溃了看似不可战胜的后金八旗劲旅。虽然最终增援大凌河的努力还是失败了,没能改变大凌河守军全军覆没的命运,然而它却深刻地改变了关宁军。参与这这场血战的关宁军似乎在尸山血海之中找回了原本就属于边军的锋锐的灵魂,他们在这场失败的血战中意识到,原来后金八旗劲旅并非不可战胜,只要他们敢于血战到底,只要他们多把心思用在打仗上,他们完全可以击败这个噩梦般的对手!从此祖大乐、祖大弼、祖宽这些将领就走了上一条完全不同的路,辽西将门在大凌河之战结束之后该喝兵血的继续喝兵血,该吃空饷的继续吃空饷,该钻营的继续钻营,而他们对这些完全没兴趣了,一天到晚就是埋头苦练那些在大凌河之战中幸存下来的精锐老兵,被辽西将门视为怪物。而他们的努力也得到了回报,旅顺一战,浴火重生的关宁铁骑大放异彩,第一次在野战中硬碰硬地击垮了清军,让清军在复州战场扔下了数千具尸体!
从那时候起,这几兄弟就再也回不去了。祖大乐和祖大弼认定了,男儿最大的荣耀应该是驱逐鞑虏横绝塞外,扬威异域,他们追随天雄军和河洛新军,灭流寇,破蒙古诸部,降服郑氏,克复台湾……用马刀书写下了风云一页,而祖大寿继续留在锦州,一边小心翼翼地维持着与后金那层不能明言的关系一边继续吸朝廷的血,要钱,要粮,要官,什么都要!最后,当命运的浪潮汹涌而来的时候,他们终于走到了对立面,兵戎相见!
几年后再见,已是彼此敌对,曾经无限风光的祖大寿成了丧家之犬,而一直被他的光芒所掩盖的祖大乐却成了统率一支无敌铁骑的统帅,正是这支无敌铁骑,与几十万明军一起埋葬了入关的二十几万清军和关宁军,埋葬了蒙古诸部,埋葬了十几万准噶尔军团。
命运跟他们开了个可怕的玩笑。
吴三桂望着铁墙一般的包围圈,骇然失色,而吴三辅更是浑身发抖,带着一丝哭腔叫:“二舅……”
祖大乐看了这个小外甥一眼,没有说话,只是握着马槊策马朝祖大寿走来。
吴三辅崩溃的叫:“二舅,是我们啊!我是你外甥啊!你该不会是想赶尽杀绝吧?”
吴襄喝:“闭嘴!丢人现眼的东西……”平时他对两个儿子是颇为严厉的,别说放声大喝了,轻轻咳嗽一声吴三辅都会一哆嗦。然而现在他的声音却是那样的软弱,一点气势都没有。显然,这位关宁军名将也乱了分寸,被这么多明军骑兵包围着,他知道自己已经是插翅难飞,是死是活全看祖大乐能否看在昨日情面上放他们一条生路了。而祖大乐……会念旧情吗?看他满身杀气的样子,恐怕很玄!想到那半米多长的槊锋洞穿胸口,刺穿内脏透体而过时那种冰冷与刺痛,他就浑身的汗毛都倒竖起来了。他还不想死啊,他还有数十万两银子的身家,还有二三十位如花似玉的小妾,他还没有享受过啊!
不,只要能保住小命,他情愿用这些银子和美女来换取!只要能活下去,哪怕到穷乡僻壤去当一个村长都能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的农夫都行!
祖大乐对吴氏父子三人那近乎哀求的目光视而不见,径直策马来到祖大寿面前,缓缓开口:“大哥……”声音沙哑,微微颤抖,显然这位大将的内心正在剧烈挣扎着,并不像表面看上去的那么平静。
祖大寿神色复杂的看着祖大乐,嘴唇微微哆嗦,半晌才说:“二弟……”只说出这两个字就说不下去了,勉强整理一下思路,抬手指向包围自己的那支铁骑,那里面绝大多数面孔他都认识,甚至叫得出名字来。这些都是关宁子弟,甚至有不少还是祖氏宗族的子弟,他看着他们长大,教导他们习武,带领他们上战场,从某种意义上,这些都是他的孩子。然而这些孩子在他麾下没能发挥应有的作用,但到了天雄军和关宁军旗下却跟换了个魂似的,锐不可挡,所向披靡,鸣镝之间几十万流寇灰飞烟灭,马刀锋芒闪耀之下几十万清军血流成河,两千关宁子弟转战三千里,生生从炸营铁骑打成了无敌雄师。看着这些面孔,他的神色变得更为复杂,最后艰难的吐出一句:“你带出了一支可怕的军队,打出了关宁子弟的威风,袁督师、熊督师泉下有知,定会含笑九泉。”
祖大乐同样艰难的说:“都是大哥把他们教导得好……”
祖大寿的神色无比苦涩:“我把他们教导得好么?那……为什么我的麾下就没有这样的支锐不可挡的铁骑呢?听从我的教导的将士为什么就不能像他们那样临敌必死战,一往无前,死不旋踵呢?”苦想良久也找不到答案,最后发出一声深沉的叹息:“你是对的,身为军人就该像你们现在这样,把全副心思都用在练兵和打仗上面,钻营弁利终究只是旁门左道……大哥错了!”
吴三桂嘴角一扬,露出一丝嘲弄之色。祖大寿说的固然是肺腑之言,但是值此穷途末路之际说出来,却是示弱于人了,何必呢?像他就绝对不会向敌人低这个头,要杀便杀,要我吴某人低头认错那是不可能的!他冷然问:“二舅,你是要杀我们吗?”
吴襄又是一哆嗦,叫:“祖老二,你可不能这样做!想想你的夫人,她可是我亲妹啊!我们是亲家啊,你不能杀我们!”
祖大乐扭过头来看了一眼吴襄,沉声说:“都到这个时候了,拿出一点关宁子弟的骨气来,不要让人看得太低,好么?”“好么”二字隐隐带上了一丝恳求,这几位一路抛弃亲信没命逃窜的举动已经让他尴尬得无地自容,只想在地上找条缝钻进去,如果他们再上演一出跪地痛哭、苦苦哀求的苦情大戏,那关宁子弟的脸都让他们给丢光了!
吴襄骇然:“你……你当真是要杀了我们!?”
祖大乐冷然说:“莫非你们在犯下这等滔天大罪之后还能活命?”
吴襄身体向后一仰,险些就从马背上摔下来。
祖大寿却不觉得意外,只是望定祖大乐,问:“真的不能网开一面么?”
祖大乐嘴唇哆嗦得厉害,眼中泪光隐现,颤声说:“我带着这一千将士赶了几百里的路,累死了几百匹战马,不顾一切赶到这里,就是害怕看到大哥你被生擒了……大哥,你犯下的可是千刀万剐的死罪啊!皇上饶不了你,冠军侯饶不了你,亿万大明百姓饶不了你,死在辽东的那几十万将士更饶不了你,谁求情都没用!弟弟我拼着累得吐血赶过来,就是不想看到你被押到菜市,让人凌迟活剐!我能为大哥做的就这么多了!”
祖大寿声音低了很多,还是那句:“真的不能网开一面么?”
祖大乐说:“就算我让开一条路来,你们又能逃到哪里去?”
吴三辅大声叫:“你不是我二舅!我没有你这么绝情的二舅!”
祖大寿却很平静,深深吸了一口气,说:“是啊,天下之大,已经没有我祖大寿的容身之地了……罢罢罢,罢罢罢!”说着摘下头盔,解开衣甲,袒露出胸口,然后缓缓拔出了长剑。
关宁子弟们纷纷扭开头,不忍再看。不管怎么样,祖大寿都曾是他们心中的偶像,他们心中的英雄,看着自己心目中的英雄走到末路,那滋味真的不好受!
祖大寿把长剑对准胸口,作势要刺下去,但试了几次,终究是狠不下心来。他苦笑着扔掉长剑,对祖大乐说:“二弟,你是对的,我已经不是当初那个祖大寿了……想当初我指挥千军万马与建奴拼死厮杀的时候,是何等的杀伐果断?别说杀人,就算是给自己来一刀也不带眨眼。现在勾心斗角的事情做得多了,离开战场久了,反倒没种了……二弟,最后帮大哥一次吧,不要让别人看大哥笑话,拜托了!”
祖大乐眼泪落了下来:“大哥……”
祖大寿闭上眼睛,说:“帮大哥一次,大哥不想被人押到菜市千刀万剐……”
祖大乐咬咬牙,马槊向前一探,槊锋对准了祖大寿腹部。
祖大寿满意的点了点头,说:“以后在新朝好好干,你有这些以一当百的精兵,又有冠军侯的赏识,更立下了赫赫战功,这些都是你将来封侯挂帅的资本!以后祖家就靠你光耀门楣了,一定要好好干啊!”
祖大乐咬住嘴唇,说:“我记住了!大哥,你还在什么吩咐吗?”
祖大寿说:“看好大弼,他太冲动了,有时候得罪了上官都还不知道。我在的时候大家看在我的面子上不会跟他计较,现在我走了,没有人帮他遮挡阴风冷箭了……现在我们祖家就剩下你们两个了,你这个当哥哥的,多关照他一些。”
祖大乐说:“我记住了……大哥,一路走好!”
祖大寿点了点头:“来吧,别让那些南蛮子看大哥的笑话。”
祖大乐咬咬牙,一槊刺出,锋锐的槊锋轻而易举的刺穿祖大寿的腹腔,透入肾脏,登时鲜血狂喷。肾脏是人体血液最为集中,也最为脆弱的部位,一旦被刺穿,人可能还没有意识到哪里受到了伤害便昏迷过去了,而且再也没有醒来的机会,刺这个部位最是干脆利落,也是对被剥夺生命者最大的仁慈,祖大乐无力将祖大寿从深渊里拽出来,他能为这个大哥做的,只有这些了!
槊锋刺入身体的那一瞬间,祖大寿的身体触电般战栗了一下,随即睁开眼睛,看着祖大乐,露出一丝释然的笑意,连痉挛都没有,缓缓倒了下去。
对于这位搅动辽东局势数十年,甚至决定着大明的兴亡的枭雄来说,这大概是最好的结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