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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年前,谢翼作为横空出世的少年小三元成功考进晋江书院,在整个东吴县都传的神乎其神,说是什么文曲星下凡,老夫子一开始还不以为意,他当了一辈子夫子,什么有才的学生没见过,这一个顶多是有点小聪明,再加上运气好,毕竟是少年经历,写不出什么深厚文章的。
可他教了不到半年就发现,这个学生的的确确是有灵气的,他不算是那种刻苦用功的学生,但天赋很强,悟性极高,很多东西一点就通,虽然是少年之姿,又是贫瘠的村子里走出来的,但一点也不逊色于这县里的其他学子。
夫子将他视若贤宝,更用心教导他,对他抱有极高的期望,希望他一举成才。
他在课上将谢翼的文章大体分析了一通,最后道:“敬辞的这篇文章极好,若课下有空,大家可以借来看看。”
敬辞便是谢翼的表字,夫子亲自给他取的。
夫子刚在上面说了下学,书院里就开始喧闹起来,这会儿大家纷纷开始收拾东西,谢翼也准备回去了。
前桌的少年突然回过头来,面露笑意盯着他,“敬辞兄,可否借我你的文章一看呢?”
少年名唤沈之恒,是夫子的儿子,年纪还没有谢翼大,生得一副唇红齿白的模样,气质文弱风雅,平日里最喜欢和谢翼搭话。
谢翼收拾书本,眼皮都没有抬一下,淡淡道:“自己拿吧。”
虽然这个沈之恒总喜欢和他搭话,甚至有些缠着他的意思,但谢翼一直对他不咸不淡的,一来是谢翼对他这种文质彬彬的书生没什么兴趣,二来嘛,他最讨厌夫子的儿子。
沈之恒却高高兴兴拿了谢翼桌上的文章过去,顿了顿,湖水般的眸子闪了闪,问他:“敬辞兄,一会儿有时间吗,我们一起去一趟书肆吧?上次夫子不是说那本《论衡》很有用,我们去书肆看看有没有。”
半个月前他偶然间在书肆碰见过他,以为他会喜欢去这种地方,便想主动邀请他去。
谁知谢翼却忽然抬了眼眸,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你爹不就是夫子么,这书你家没有?”
被看穿了心思的沈之恒忽然心跳一动,有些尴尬地笑:“我爹那本旧了,我想去看看有没有新的……”
谢翼桌上的书本笔墨收拾得差不多了,也懒得再戳穿沈之恒蹩脚的谎言,只是淡淡道:“今日不行,我要回家。”
“你回家做什么?”沈之恒见他要走,连忙站起身拉住他,梨花木的椅子在地上拖出“吱”的一声,发出很刺耳的声响,这会儿书院里的人也不多了,屋里只剩下几个学子。
他是知道谢翼的,甚至对他的背景调查得很详细,从鸡鸣村考出来的少年,独居在东市租赁的小院里,家中就他一个人,他回去得这么早做什么?
直到谢翼瞥过来一道警告似的目光,沈之恒才发觉自己动作逾矩了些,有些尴尬地收回了拉扯他的手,内心更是失落,他都接近他半年了,他还是这么不冷不热的,总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
他这份尴尬落在身后之人的眼里,引出了一声嗤笑,斜桌的贺闻天从他身后走过去,挤眉弄眼看了看两人,忽然凑近沈之恒,言语中带着些嘲笑:“小白脸,这么喜欢热脸贴人家冷屁|股啊?”
贺闻天是东吴县县丞贺家的儿子,平日里最是张扬肆意,连这个监生的身份,都是靠他那个父亲捐来的,在沈之恒眼里,他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纨绔子弟,当即横眉竖目瞪过去:“要你管?二世祖!”
二世祖摸了摸鼻子,对这个称呼很不满意,他家是有钱有权,可不代表他是个只会花钱享乐的人,贺闻天自认为自己学问还是很高的,当初也是很早就被父亲请了先生在家中开蒙,只是后来父亲说,秀才是那些贫苦人家的子弟考的,像他们这样的官家,不需要费力去考,直接花钱捐一个监生就行了,也能给那些穷书生让点名额。
所以到后来,得知今年出了个少年小三元,整个县里都在夸耀赞叹时,贺闻天很是不服,那考卷他也看过了,并不是很难,若是有他参加,这个小三元的名头还不一定落到谁头上呢。
所以进了晋江书院后,他处处看这个谢翼不顺眼,更是视他为劲敌,明里暗里想和他比较,可谢翼压根没正眼瞧过他一回,夫子更是偏爱谢翼,气得贺闻天心口堵得慌。
更让他看不顺眼的是,这穷学子谢翼竟然还有个小跟班,小跟班沈之恒像个文弱小白脸,简直奉谢翼为神明,一脸迷恋他的痴汉模样。
贺闻天很是不屑,不就是个乡下来的泥腿子,至于这么捧着么。
而一边的谢翼更懒得看二人斗嘴,贺闻天这个纨绔子弟他看不上,沈之恒这个文弱书生他更没兴趣,当即便抬脚走出了书院。
沈之恒见他走了,也顾不上和贺闻天多计较了,赶快急急忙忙追出去,“敬辞兄,等等我!”
唯留贺闻天一个人在屋里,看着沈之恒慌慌张张追出去的模样,皱了皱鼻子,哼一声:“果然是小白脸。”
*
熙熙攘攘的大街上,谢翼信步走在前面,他步子迈得很大,沈之恒要想跟上他,得小跑着才行。
“敬辞兄,可以走慢点吗?”沈之恒快赶不上了。
谢翼面无表情:“我又没让你跟着我。”
沈之恒滞了一下,他总是这么不留情面,顿了顿,复又扬起笑意问道:“敬辞兄,你这么急着回家做什么呀?一个人回去不无聊吗?”
“不无聊。”谢翼直言道:“我娘迁过来了。”
他本以为这么说,就可以让沈之恒自动退下了,毕竟他总是喜欢这么跟着他缠着他,他也很不耐烦,若不是顾忌着他是夫子的儿子,总要留些情面,谢翼都想直接赶他走了。
可沈之恒却忽然眼睛一亮,“令堂来了?那我可得上门拜访一下,看看是什么样的人家,培养出了敬辞兄这样的人。”
谢翼终于忍不住,止住了脚步回头看他,一脸的匪夷所思:“你为什么总要缠着我?”
他本来走得快,却忽然停下来,沈之恒差点没撞上去,反应过来挠头一笑:“我爹说的啊,你才华横溢,要我多跟着你学习。”
看着他这副状若无辜的模样,谢翼终究无处发泄,他扯了扯嘴角,想起了宋子墨,也是夫子的儿子,也是这样文质彬彬的模样。
枝枝那丫头好像就喜欢这样的。
若是真让沈之恒进了家门,那丫头见着了,说不定还真迷恋上了。
谢翼这下更不可能让沈之恒去他家了,冷着脸转身就走,“我娘不见生人。”
他步子迈得更大了,很快身影消失在人群中,沈之恒呆愣愣地看着,眼里的光一点点暗淡下来。
良久,他才回到沈家。
府院门前守着个丫鬟模样的人,似乎等他等了许久,见到他回来,连忙小跑过来,替他拿了手上的书袋。
“小姐,你可算回来了。”
第二十一章 我家丫鬟
沈之恒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没理会小丫鬟的话,步履拖沓地走进了沈院。
褪下了蓝白直裰,散下披肩柔顺的长发,果然流露出女儿家的娇艳之色。
她本名叫沈芷荷,是沈家的独女,被沈父沈母娇宠着长大的女孩,因为是书香家庭,她从小耳濡目染听闻过许多书里的故事,最喜欢的一篇,便是《梁祝》。
年少的她也心生向往,恰好父亲便是书院的夫子,她央求了好久,终于同意以沈夫子“儿子”的身份进入晋江书院读书。
还未开学,她便听闻了那个在东吴县家喻户晓的少年小三元谢翼的名字,沈姑娘本就饱读诗书,才气盎然,对这等有才华的人物,自然是心生期待。
待到开学,她便结识了这位少年才子,他跟她想象中的很不一样,并不是那等文质彬彬的书生,他很有些脾气,性格也不是那么好相处,可是他才华深厚,悟性高强,连他那颇为挑剔的父亲,也对他再三夸奖。
更重要的是,他英武俊朗的面容,满足了她少女心思里对郎君的一切想象。
沈芷荷对他就像是着了迷般,忍不住想接近他,靠近他,亲近他。
可是,这个谢翼就像是寒冰里的石头,她怎么都捂不热,让她好生挫败。
沈芷荷心不在焉地换上了女儿装,上身是绣花的翠烟衫,下|身一袭樱粉色斓彩锦缎罗裙,柳叶弯弯的细眉之间,妆点一粒朱砂红,少女身段窈窕,气质出尘。
小丫鬟替她梳妆好,这才满意道:“我们小姐还是这样好看。”
沈芷荷神情恹恹的,“再好看又如何,他的心里还是没有我。”
丫鬟问:“小姐可还在为那谢公子发愁?”
沈芷荷淡淡的“嗯”了一声,懒懒斜倚在廊下栏前,蹙眉望着湖中风光,好一幅少女忧思图。
丫鬟顿了顿,她是知道自家小姐心悦书院里那谢公子的,听闻学问很高,长得也俊朗,偏偏对自家小姐不冷不热的,小丫鬟内心很不服气,不就是个乡下来的书生吗,她家小姐才貌双全,怎的就配不上他了?
“若要奴婢说,那谢公子只是没见过小姐这般女儿家的模样,若是见着了,指不定怎么贴上来呢。”
沈芷荷蹙眉:“可我也不能就这么贸然让他得知我的女子身份啊。”
她女扮男装偷偷潜入书院的事情若是被人知道了,那她的名声就全完了,还会连累到父亲在书院的官职。
丫鬟想了想道:“小姐,您就先接近谢公子,待他对您有好感了,再亮出女儿家的身份,想来他喜欢都来不及了,怎么还会说出去呢。”
丫鬟的话给了沈芷荷信心,她重拾希望,点头坚定道:“星儿,你说的对,我要继续接近他,明日我就去他家上门拜访!”
*
翌日,书院旬休,谢翼不必上学,却被林氏拉着去上街。
他们初来县上,很多东西都需要安置,林氏腿脚不便,枝枝又是个女孩子,便让谢翼当起了人形包袱。
林氏在街上挑了好些家里用的东西,又想了想是该给枝枝买些首饰做几件衣裳了,便带着两人去了以前待过的那家成衣铺子。
林氏在店里给枝枝挑花色,时不时放在枝枝面前比一下,小姑娘认真听着林氏说话,面含三分微笑。
谢翼不动声色看了眼枝枝,小姑娘渐渐张开了,以前瘦的跟豆芽菜似的小身板,现在也有些肉了,穿着水芙色对襟收腰的散花水雾绣裙,显得身姿纤细窈窕,行走之间婷婷袅袅,很有未出阁少女的清丽沉静。
谢翼心里突然揪了一下,小姑娘长大了,若是真让这县里的谁惦记上了,这丫头还傻乎乎的好骗,一下子就被人家骗走了,他怕是拦也拦不住。
“阿翼,”林氏拿不定主意,忽然转过身来问儿子,“你瞅瞅这个杏黄色的,和这个朱红色的,哪个更好看?”
谢翼的目光在两块布料上来回闪烁,杏黄色娇嫩,朱红色艳丽,但无论哪件穿在小丫头身上,都让他心里不舒服。
本就姿容秀丽,绝色出尘,再这么一打扮起来,怕不是要勾了多少人的眼,谢翼可不想让她这么招蜂引蝶。
“都不好看。”他摇摇头,随手指了指林氏身后那一片鸦青色,“还不如那个。”
林氏疑惑回头一看,又转过头来啐儿子:“小姑娘哪能穿那么老气的颜色,你没品位就别说话了!”
“……”谢翼无语瞪眼。
嘿,不是你问我的吗?
林氏挑完结账的时候,老板娘才过来,这个老板娘还是之前谢翼和枝枝一起来的时候见过的那个,身材有些胖的妇人,她本要过来给三人结账,看见林氏却睁大了眼:“这不是林娘子吗?”
“容婶,咱们也是好久不见了。”林氏笑了笑,她年轻时就在这个店里做绣娘,后来才带着谢翼迁到了村子里,这么多年过去了,没想到容婶还记得她。
容婶也笑:“哪能不记得呢,那时候你和姜娘子可是我们铺子里手艺最好的人了。”
林氏眼眸闪了闪,拉过了枝枝,有些感叹道:“说来也巧,今天我带的这丫头,就是姜娘子的闺女。”
“是吗?”容婶将目光放在枝枝身上,也感叹道:“从前见的还是个小婴孩,现在小姑娘都长这么大了。”
两人一边回忆往昔,一边给衣料结了账,容婶很客气地给了他们一个最低价。
林氏微惊,她在店里做过,是知道这些的成本的,可她见容婶给的都是成本价了,一分钱也不赚。
“容婶,你这价格还做不做生意了?”林氏提醒道。
“嗐。”容婶叹口气:“我这生意本就做不下去了,前些年还好,这两年店里生意越来越难做,顾客要求越来越精细,偏我这里绣娘越来越少,现在都没什么人来了。”
“你现在来这里,说不定是见我的最后一回了。”容婶说着指了指门口贴的告示,“我卖完这最后一批就要回老家了,这铺子也打算转出去的。”
林氏听了却心动了一下,“你要转出去?”
“是啊。”容婶点头,忽然瞥林氏一眼,察觉出了她的想法,“你莫不是想……”
林氏既没点头,也没摇头,她初迁来县里,确实想谋个营生,但具体做什么,还没有想好,成衣铺子倒是她的老本行了,若是真接手起来,也熟悉一些。
不过,这事她还需再思量一下。
*
林氏走在回去的路上还是唏嘘,当年县上最红火的铺子如今都做不下去了,可见这么些年变化有多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