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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我把事情都想得太简单了。
我压根不清楚在国中毕业后的这十年,整整十年的时间,除了履歷表上填的学歷以外,民俊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除了他似乎特别喜欢老漫画,还有咖哩饭以外,我完全不了解他,然后就轻易的让他来到家里,接下来还要一起工作。
在天空露出鱼肚白的时候,我想到编辑也不知道民俊是男的这件事,她八成以为我正在和新找来的室友聊了个通宵。
而且我昨天晚上还忘了打电话给她,算了,这已经不重要了。
电子邮箱里塞满了许多通知,包括漫画平台的数据分析。我瞇起眼睛,看着编辑部委婉的通知我,上个礼拜我所获得的点阅率与按讚数又是网站的倒数。
「dear海嵐:
我已经确认过这礼拜的故事大纲和草稿了,如果没问题就可以开始动工了。有什么想要修改的地方再来讨论。因为已经订好完结篇的日期,所以要加紧进度喔。
祝你一切顺心:)
小芳」
还有确认信。我缓慢打字回覆,然后关掉手机。变成纯黑的萤幕映出我的脸,看起来好憔悴。
接着我听见门外走廊上传来重重的脚步声,还有东西被放下来的声音。我顿了顿,从床上起身来到客厅后,我看见时鐘才指向早上七点。
民俊的轮廓被窗外的阳光照得发亮,我看着他将画袋里的东西拿出来,然后拿出樱花牌水彩挤在调色盘上。
他在高中和大学时,过着什么样的生活?我想要开口问他,可是我又将话给吞回去。
「我没有那么快开工。」我说。
「我可以先准备。」民俊说。我看着他表情认真的将画笔小心翼翼的拿出来,好像要进行的教堂壁画一般的大工程。
我深吸一口气,将头发给绑起来,然后来到工作桌前:「那我和你说明一下要做什么。」
——我并不喜欢向其他人说我的经歷,但我已经在新年的餐桌上讲述过许多次了,而那些叔叔阿姨们都会露出骄傲的眼神,大声的说我是个艺术家。这点让我反胃,因为真正的艺术家不无耻也不可悲。
大学快毕业时,我参加了漫画比赛。
因为很幸运的获得佳作,才来到台北。那时候网路漫画平台兴起,公司在专门引进韩国手机漫画的同时也在积极培养台湾漫画家,由此有了举办第一届比赛的契机。
灵异神怪,校园爱情,格斗,日常,搞笑四格。那些各式各样的得奖作品就开始慢慢发光发热。我见过那些同期的创作者几次,他们脸上都散发着自信的光芒。
在获奖后,我和同样也想前往台北发展的高中同学一起来到市区这里合租。接着我一边和编辑接洽一边规划着未来的连载。然而实际推出反响并不好——甚至可以说是默默无闻。
比我晚起步,画都会爱情漫画的同事在每週六的连载可以获得上万人按讚,而且已经持续半年丝毫没有减退的跡象。最近甚至还要和影视公司合作推出偶像剧,可以说是跟我完全相反。
——《愿你安好,艾蒙》。每週四的晚间十点准时更新。在爱情类漫画中排名倒数。
那是我的出道作,讲的是在网路上化名为艾蒙的男高中生,与一个隐藏自己长生不死身份的男人「无名」,在漫长人生岁月中透过网路通讯,了解彼此的故事。
我和编辑虽然在连载前就做好心理准备,这部作品没有办法在一大堆快节奏的作品中发扬光大,但我没想到最终还是落到了腰斩的地步。
故事中的那个不死男人由于住在欧洲,所以需要非常多繁琐的小镇建筑还有山峦风景。还有在我准备的,那个被腰斩的结局,白发苍苍的艾蒙要与无名在北欧的峡谷碰面,场面必须非常壮丽。
在差不多讲述完这份「背景助手」工作的来歷后,我突然觉得整个人都像是要被重锤在地一样。尤其是在跟民俊讲细节时,我不知道他会作何反应。
这是bl故事没错,我这样的人在画bl,他会怎么想?
「所以为什么会被腰斩?」最后民俊只这么问,他看起来是真心感到疑惑。
「因为人气不够,我已经跟你说过了。」我深呼吸两次,然后将之前设定好的大纲和草稿拿出来,将话题赶紧带开:「我需要你画像这样子的欧式建筑,还有喷水……」
「为什么你不去反应一下?」民俊又说:「至少让你把作品好好完结啊。现在剧情不是还在解谜吗?」
「我被腰斩你该感到高兴不是吗?」我瞪了对方一眼:「我刚刚说,对喷水池……」
「喷水池好难画。」
「我叫你画就给我画!我是你老闆!」
和民俊沟通可以说是我人生中最困难的事也不为过。我所说的每一句话到底会不会刺伤到他——但思考这些的我简直可笑至极。
可如果再不进行对话,民俊那双眼神就会看过来,他那一副,完全猜不出心思的样子,就像在表明这一切都是我害的。
或许他本人也根本没有这个意思。但这本来就是我自作自受。
但是幸好工作的时候,这些事情就会被我拋到九霄云外。和民俊交代完任务内容,我就转身回桌子旁开始进行描线任务。
编辑给的期限是十週,在十週内我要把故事弄成适合收尾的程度,那意味着我至少每一回都要加大份量才行。
我打开檯灯,聚精会神在电脑萤幕上。很快地我的脑海只会充斥故事情节,把我从该死的现实生活中给抽离——没错,关于不死男人家族的故事要做一个段落,那就必须把上古时代的剧情全部都砍掉,然后接下来就可以集中在主角艾蒙身上了。
对了,日常的部分也不要保留了,直接砍掉好了——
「欸春暉。」民俊突然来到我旁边。
我描线的手抖了一下,让画面中的人物看起来可笑至极,我说:「怎么了?」
「我要去买早餐,你有要吃什么吗?」
我停顿许久。
我并没有吃早餐的习惯,而我却理所应当的,也把民俊当成了这样的人,直接拉着他进行一天的工作。
不安。
那瞬间我甚至无法说明涌进内心的情绪是什么,但滔天巨浪几乎封住了我的口鼻,无法呼吸。我想试着开口说点什么,例如御饭糰谢谢这样的回答,把我的失态给完美回避。可是更多的烦躁却像冰雹般从天而降。
在教室中嘲笑民俊的画面在瞬间掠过眼前。我感觉脑袋好胀。
我为什么要让他住下来?早该在一开始就不应该见面。胃酸在体内翻搅。我又利用他了?心里想着好险即使是霸凌者,我也过得比他好,像这样吗?
「啊你不吃就算了。」几秒后,他准备出门。
「郭民俊。」我好像是第一次喊出了他的名字:「你到底想要我怎样?」
这句话听起来怎么那么像受害者?但我根本不知道要怎么开口。
民俊穿鞋的动作停了下来,他看着我,说:「就是让我住啊。昨天说过了,让我住我就原谅你。」
一瞬间我觉得我蜷缩了,整个人的灵魂好像四分五裂。我沉默很久,然后说:「那要是我昨天根本不同意录取你呢?你真的要去死吗?而你……你也知道我是个多无耻的人,不是吗?」
「是啊。」民俊说,他站在门口,毫不犹豫的开口:「但我也没多好。」
我没有回话。应该说不敢回话。
「不是有人说,『受害者正确的报復』,就是让自己过得比霸凌者好,事实上我觉得我是完成不了了,你看看我这样子,我连牙齿都还没补——所以既然都要报復,我至少也可以干点对社会有意义的事情。」
民俊喃喃说,他往门外走去,又补上一句:「我肚子好饿。」
「什么有意义的事情?」
「画漫画啊。」民俊又停下脚步,他看起来不太耐烦:「我国中称讚过你,我也没打算收回我的评语。」
这句话让我感觉胃被重锤了好几击。
「只是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之后,看见你的漫画会觉得噁心而已。」民俊默默说道:
「那是好作品,但对我来说不是。」
我想到在咖啡厅,他脱口而出的那一句,不是开玩笑,而是真切到令人浑身发毛的疑问:「为什么你现在是bl漫画家」。
我想试着开口,说点理由甚至道歉都可以,但民俊只是头也不回的买早餐去了,好像刚刚的对话稀松平常。他也完全不在乎我的回答。
半小时后民俊回来了,他往我桌上放了三明治还有红茶,接着一个人坐回工作桌,在水彩顏料的陪伴下大口吃汉堡。
而且他还买了两个汉堡。
「啊春暉,你刚刚说喷水池要长什么样子?」
「要有浮雕。你最好把每个角度都画一遍。」我有些破音的回答:「还有,谢谢你的早……」
「你干嘛不用3d软体画就好了?」民俊说出了很实际的解决办法。
「因为我没学过。」我瞥向他:「你……明明连电脑绘图都不会。」
民俊耸耸肩,我好像是第一次见着他嘴角勾起微笑。从这个角度,我可以看见他脖子上尚未消散的勒痕,还有嘴角边那突兀的钢钉。
果然不适合留长发的民俊说:
「买早餐可以报公帐吗?」
我回答可以。声音飘忽不定。手机萤幕上的我的倒影,看起来仍旧蠢到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