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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陈眉梢微扬,沉默着没作声,背手立在窗前看外面一树轻绽的梅树。他忽而不想再等,既有了这口谕,他便想立刻见到她,问她一句:他给她一个家,一个纯粹的家,她可愿意嫁给他?

他抬眸,吩咐于劲:“备匹马,我要去趟镇江,现在便去。”

于劲搓搓手,犹豫了一瞬,小心翼翼道:“爷,您怕是不用去镇江,沈姑娘来江陵了,去了季家。”

又去了季家?江陈一顿,眸光有一瞬的暗沉,曲起指,在案桌上轻敲了几下,问:“季淮可走了?我这里还有几件公务,要他去办。”

“季大人今日午后便告了假,是大人您恩准的。”于劲觑着江陈神色,低低提了句。

季淮连轴转了小半个月,今日午时来告假,江陈便允了,只未料到,沈音音也会来江陵。

他微蹙了眉,想起明日休沐,那眸子里的光便益发暗沉了,吩咐于劲:“明日去趟季家。”

正月十六一早,季家门前停了好几辆马车,罕见的热闹。

音音坐在西厢的妆台前,看铜镜里精心装扮的姑娘。柳眉杏眼,红唇娇嫩,瓷白的肌肤泛着玉润的光。乌发间一枚玉簪,坠着一颗圆润东珠,晃啊晃,搅人心神。

她对着铜镜眨眨眼,忽而问:“阿素,我今天要定亲了?”

她以为她这辈子都将孑然一身,如今要有家了,竟生出些虚妄感。

“嗳,是啊,姑娘今天定亲。”她的姑娘再不用喝避子汤,不会见不得光,她要堂堂正正嫁人了。阿素眼里都是水雾,又高兴又酸涩。

她上前将音音上下打量了一圈,又在小姑娘发间别了一枚珠花,才将人拉出了厢房。

出得后院,便见连廊上走来几位姑娘,正欲往正厅而去,见了主仆俩,俱都住了脚。

是季家的几位表姑娘。许言同杨惠都是直率的性子,早忘了年前的那点子不快,蹦跳着围上来,惊叹:“音音,你今日这样好看!”

音音今日一改往常的素淡,苏绣月华细锦衣,掐出不盈一握的腰身,海棠流云百褶裙,走动间,裙角轻轻扬起,娇弱的明媚。明明已非完璧,可几位表姑娘总觉得,她眉眼间那丝懵懂神情,依旧纯澈的紧,便是她们瞧见了,都忍不住要生出怜惜。

音音便笑,杏眼弯成了月牙,微有些羞赧道:“自然要打扮打扮,今日不能给大哥哥丢了脸。”

几位姑娘笑作一团,笑她不知羞。

唯有王蓉,咬着唇,举步不前。她双目通红,显是哭过几场,踌躇了一瞬,忽而几步走来,将手中的匣子递出,往音音怀中一塞,带着鼻音道:“喏,订婚礼。”

说完有些别扭的跺脚,冷哼:“别看我给你送礼,我还是生气。凭什么你一来,便得了季表哥的偏爱。上一回,我本也无甚恶意,是真心替你相看,姨母却将我好一通训,我有些生气的。”

音音晓得,王蓉这性子,许是有些骄纵,但也是个直率热情的,也许有些观念同她相差甚远,却并没有什么坏心思。便当即偏头问她:“那蓉姑娘要怎样才会消气?”

王蓉瞧着音音娇俏的脸,看愣了一瞬,揪着帕子,面上都是失落神情:“你也确实好看,怪不得季表哥非你不可,算了,我不同你比。”

她说完,甩着帕子便往正厅去。

音音失笑,晓得这便是不计较了,姑娘家的心思,有时候也最单纯。

季家这次定亲宴,只请了亲近的族亲,不过巳时末,便陆陆续续到齐了。

门房袖着手,满脸的喜气,瞧见华盖马车停在面前,走下来一位冷肃清俊的公子哥,哎呦,真真生的好看,他还是头一回,瞧见同他们家少爷不相上下的人。只看着面生的很,不是季家的亲眷,便躬身道:“这位爷,今日可有庚帖?”

云纹贡缎直身下摆的金丝银线滚边一闪,江陈顿住了脚,被个门房拦在了门边,面上有些微的不悦。

于劲瞧主子面色,上前问:“季家今日可是有宴,没有帖子进不了门?”

“是了。”门房笑的喜气洋洋,扬声道:“今日是我们家大人的定亲宴呢。”

江陈抬眸,微沉了目光凝在门房那张黝黑的面上,问:“季淮定亲?同谁?”

“还能有谁,自然是我们季家故交的女儿,名唤音音的。”

在门房殷切的回应里,江陈眼皮一跳,扣在腰间玉佩上的指尖骤然一击,挣的一声,白润羊脂玉上,裂开一条细细的纹路。

第55章 原来沈音音才最会诛心

56

季家今日在厅堂设了两桌席面,用竹帘分隔内外室,男宾在外,女宾聚于内。

席面上都是恭贺之声,觥筹交错的热闹。

音音有些拘谨,透过稀疏的竹帘,去看外边一身月白的季淮,她总觉得恍惚,往后,她要与大哥哥做夫妻了吗?她压下心底那丝异样,同自己道,做一辈子的家人,不是很好吗?

林嬷嬷今日一身暗红妆花褙子,喜庆又端庄,笑的眼角细纹都舒展开来。

吃到一半,她将杯盏一放,让女席有一瞬的静默。

她自手上褪下一只莹润的玉镯,握住小姑娘细白的腕子,替音音戴了上去,拍着她的手道:“音音,这是嬷嬷成婚时,季家老夫人替我戴上的,如今,我将它戴在你的腕上,愿你同阿淮,能一生和睦。”

这便是得了婆母的认可,席上的女眷们目露笑意,恭贺着说些场面话,一时又热闹了些许。

在这喜庆的热闹里却听砰的一声,似是厅堂的门被踹开来,灌进来一阵冷风。

方才还喧嚣热闹的外间,忽而肃静下来。片刻后,是交椅拖拖拉拉的声音。

音音骤然抬头,透过竹帘缝隙,隐约瞧见外面跪了一片,一个颀长挺拔的身影背光而立,透着萧索的寒气。

她心口突突猛跳,还未站起来,便见那竹帘刷的一下被劈开来,江陈微扬了凤眼,似笑非笑的出现在帘后。

他暗沉的眸光落在音音身上,轻轻嗤笑了一声。

她今日真是好看啊,娇媚又纯真,让人见了便想拥入怀中。薄施粉黛,海棠裙衫,她精心装扮,笑语盈盈,是要嫁给旁人!

他眼角轻颤,低低“嗬”了一声,冷风灌进心口,寒凉一片。

他一步步走至音音面前,噙着嘲讽的笑,问:“沈音音,你要嫁给季淮?”

音音面色转白,袖下细白的指尖轻颤了下。她知道江陈怒起来,是个不管不顾的,可今日不行,她绝不能让他说出出格的话来,当众将季家的脸面踩在地上。

她心念急转,忽而扬起脸,定定道:“大人,当初你那外室投江而亡,你以为她真的是被柳韵所逼?”

江陈骤然顿住,掀起眼帘,凌厉的逼视,他问:“沈音音,你说什么?”

音音并不退却,迎着他的目光,一字一句:“大人,你还不明白吗?你那外室当初的死因,另有说话,你可想听听?”

她说完,竭力压下指尖的那点颤粟,神色平常的转身,对林嬷嬷道:“嬷嬷,我有几句话同江大人讲,你们先吃。”

她径直出了厅堂,拐进垂花门,见季淮远远跟了来,便朝他摆手道:“大哥哥,你若信我,便让我同江大人说几句话。”

有些事,总得做个了结,而他们之间的牵扯,也只能由他们自己来斩断。

季淮止步在垂花门边,藤曼的阴影落在如玉的面上,看不清神情,只隐忍着,道了个“好”字。

音音推开厢房的门,手脚利落的沏了一壶碧螺春,一壁往青瓷盏里倒茶,一壁道:“江大人,坐吧。”

江陈背手立在窗边,并未动,微哑了嗓音,追问:“沈音音,你当初为何跳江?”

“大人,你又何必自欺欺人。”

茶水的雾气氤氲而出,让音音的视线有一瞬的模糊,她知道江陈这样的人,当初不可能无所察觉,只是身上的傲气,让他不愿相信罢了。

她将那青瓷盏放在案上,直白的撕开了这真相:“所有的一切都是我策划的,无非,是想干脆的离开你。”

深秋的江水那样寒凉,她冒着葬身江流的风险,纵身跳了下去,为的,只是想要离开他。

江陈想笑,可扯了扯嘴角,竟牵动不了分毫,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寂寥的很,颔首:“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厢房里静默下来,桌上茶水的热气都散了去,江陈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他一字一句的问:“沈音音,当初你说要给我生两个孩子,一男一女,也是哄骗的话?”

“是”

小姑娘答的果决,将他最后的一丝期待碾在了尘埃里。他站在窗前的暗影里,一动未动,微扬的凤眼微阖了下,再睁开,是一片幽深的寂寥,可笑他当初全信了,她的每一句,甚至反复思量,他们的孩子,该取什么名字。

他这一生大起大落,早练就了直面人心的不动声色,可这一刻,才知道何为溃不成军。

到最后,心底有许多的执念,化成一句不甘心,他问:“沈音音,你对我,可曾有过一丝一毫的在意。”

这话落了,许久也未听见小姑娘回应,江陈闭了闭眼,陷进自嘲的绝境,又何必问呢,若有一丝心动,又怎会如此决绝。

可在这静默里,他听见小姑娘轻轻呢喃了句:“在意?应是有过的。”

分明轻柔又恍惚的声音,落在江陈心里却激起擂鼓般的心跳,他骤然抬眸,语调都有些慌乱:“沈音音,你……你再说一遍?”

音音将手中的瓷盏放下,缓步至窗前,看屋檐上滴下的雪水,吧嗒吧嗒,一滴滴没进墙下的□□。

她转过头,对着江陈坦荡的笑,她说:“是,我对大人有过在意的。”

也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那时他出现在她最无助的时候,救过她的幼妹,给过她片刻的安宁。他是她的第一个男人,耳鬓厮磨间,也是极尽温柔的。他那些傲娇又别扭的示好,也曾一点点看在她眼中。况郎绝独艳,初经世事的小姑娘,又怎能一点也不为所动?

她头一回,诚实剖析这段过往:“我那时也不知,对大人是何种感情。直到你的定亲宴,我躲在阴暗的后罩房,看着你同柳韵光明正大的站在一处,许下终生,那时猝不及防的一滴泪水,让我生出了惶恐。再后来我大姐姐出事,我明知不可为,可竟也存了一丝妄念,妄想你能相信我,妄想你能怀疑自己的未婚妻,给我的大姐姐一个公道。”

她低低笑了一声,为那滴泪,为那一丝妄念。

江陈喉结滚了滚,微倾身握住了她的腕子,问:“表姐?你的表姐同柳韵有何牵扯?”

音音摇摇头,从他手中抽出腕子,低低道:“那时表姐胎死腹中,落得个终身无孕的后果。皆是因为柳韵买通了那幼娘,用的手段。说起来,都是因为我,才害的表姐如此。”

想起表姐,音音心里还是搅着难受,她说完了,垂下头,默了一瞬,才轻笑:“不过如今说来,大人怕是也不信的,我毕竟无甚证据。”

“我信!”果断的男声,带着暗哑的涩。江陈忽而想起,她那时苍白着一张脸,确实对他说过:“我大姐姐的孩子没了,往后也再不能生了,我对不起她!”

可他,并未在那时,给她可靠的依赖。

原来她也确实依赖过他的。也曾有一些瞬间,对他心动过。是他一点点斩断了这份依赖,将她那点子少女心思磨没了。

若是当初她便无心,他还能狠的下心,可明明她动过心,却被自己给磨没了,大抵,这才是最大的遗憾。

果然,他听见小姑娘悠悠道:“可是大人,这点子微妙的感情,在你要娶妻时,就决议被我丢弃了。我是真的怕,若是对你生了感情,我实在不敢想,你再带着柳韵的气息来拥我时,我又该如何自处呢?”

“若是没有感情,尚且能忍耐一二。可若是真的将你当成夫君,大人,没有哪个女子能忍受的。”

是以,她决计不能容忍,自己对他动感情。可那些已生出的在意,真的便那样好抽离吗?音音想起那时听见他要娶妻,自己洇湿的宣纸;国公府后罩房里,她落下的一滴泪;那一丝妄念落空时,她骤然失力的身体。曾经是有一点难的吧,可好在她知错能改,早就释然了。

这一声声一句句,砸在江陈心里,让他搭在窗框上的手骤然握紧了,哑着声道了句:“沈音音,我不娶旁人,往后,只有你一个,成不成?我给你一个家,一个纯粹的家。”

他伸手解下腰间的佩玉,递至她面前,虔诚的蛊惑:“沈音音,嫁给我可好?我们……重新开始。”

这一回,他一定好好呵护她的少女情动。

那枚江家传下来的羊脂玉,莹润光泽,坠了一个小小的珏字,只一道细痕,突兀的很,破坏了这整体的美感。

音音忽而想起,她那时替江陈更衣,不慎碰了这玉佩,被他劈手夺过,凉薄的声音,说的是:“这玉,不是你该碰的。”

如今,他竟捧至她面前,说是要娶她。真是讽刺啊。

她伸手推回那玉佩,凝了神色,对江陈道:“大人,你看这玉,有了裂痕,便再难修复。感情也是如此,一旦抽离,也再难回来。我早已释然了,大人又何必执念。我们就到这里吧。”

她说完,双手交叠在小腹,曲膝行礼,恳请道:“还请大人成全。”

“起来!”江陈眼底猩红一片,下颔线紧紧绷着,声音亦是暗哑的沉凝,在这静室里,分外骇人。

音音却执拗的很,并不起身,又道了句:“还望大人成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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