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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回首,方觉出自己的不尊重,这还是在人家父母的坟茔前。可是做都做了,垂首间,淡淡一笑,只觉得对他现今的很多行为,他自己也越来越无可奈何。

那便顺着心意走罢,他也不愿强行压制自己的渴望。人生短短几十年,能遇到一个令自己心动的人,刚好这个人也在喜欢着你。这是天大的幸运,足以让他生出全身心的虔诚敬畏。

站起身来,雨还未停。他撑着伞,两人朝来时乘的青呢车走去。她不用看也知道,他定是将她全罩在伞下,自己的一半身子却还在细雨中。

她心情极好,笑得开怀且动人,接着刚才的话说道,“你放心,我要唱也不会唱那些凄凄惨惨的戏。我当真是会唱的,回头闲了,票一出杀四门给你瞧。”

女杀四门,刘金定救夫?他无语笑笑,确然是合适她的戏码。

雨丝风片迎面挥洒,细细润润,周遭皆是上坟归来的人,三三两两,搀扶前行。不知为什么,他心里只是觉着此情此景,也莫名让人觉着惬意。

她上了车,他依然坐在前头为她驾车。待他坐稳,忽然间眉心没来由的跳了几跳,甚是仓惶的感觉,好像暗地里有双眼睛,正躲在角落里窥视着他们。

他下意识环顾四周,认真望了望,却也没在任何一处双眼瞧得见的地方,找到任何一个相熟的面孔。

☆、第39章

<中酒>

归来时,斜风卷着细雨,扑面而来夹杂着阵阵花香,令人无须亲见牧童遥指的杏花村,也一样会生出淡淡醺然之感。

沈寰许久没坐在车里好好观赏京城景致了,可惜不能和顾承坐在一起——这是源于他的顾虑,未婚男女一道出行,总还是要避讳一些人言才行。

只是她知道,他这么做并不是怕人家说他闲话,却是纯粹为她的名声考虑。

顾氏祖坟建在城郊,回到闹市,已近正午。她撩开车帘,入眼先看见他挺直隽秀的背影,唇角不自觉轻扬,问道,“都这会儿了,咱们在外头用了饭再回去罢。”

他说好,微微侧过头来,“想吃点什么,或者有什么提议?”

想了好一会儿,她才笑答,“我都多久没混过京城的大馆子了,好些时下受追捧的都不知道。这么着罢,从前西华门外有家合欣居,那儿的厨子是从扬州聘的,味儿还算正,不如咱们去那儿?”

他听过一笑,随口道,“你成天吃甜口的饭菜也不腻,真是北方丫头,长了条南方的舌头。”

其实他去哪儿都无所谓,也不在意吃什么,只是呼吸着不燥不腻的清新空气,觉着心情极好,不由自主想打趣儿她两句。

经他这么一提醒,她才想起来,平日为了照顾自己,举凡做菜他都要多放几勺糖。一个大男人每天吃的清淡不说,还动辄甜腻腻的,也真是难为他了。

这么想着,便又改换了主意,“那是好多年前的馆子了,兴许这会儿早就黄摊儿了。”她随手指着路边的一间三层酒楼,上面匾额上写着福兴楼三个字,“说的我都饿了,咱们就地停下,不拘什么菜色,就是它罢。”

顾承自然都依她,停下车,伙计招呼他二人上了三楼雅间。临街的一处单间,有窗子可以眺望外头街景,颇有几分闹中取静的意思。

只是菜牌拿上来,她看得一脸忧伤,“鲁菜啊?”

伙计瞧见,不甘心她这副反应,“姑娘是觉着不对胃口?那我可得跟您讲解两句。鲁菜,原是四大菜系之一,我们这儿主打的还是鲁菜中的胶东菜系。食材辅料考究,一应都是最新鲜的。旁的不说,就只一道葱烧海参,管保教您平日里一口葱不沾的,尝完也能把里头的葱段吃的一根不剩,您瞧……”

“得了,你也甭说那么多了,好不好的手底下见真招。”沈寰打断他,一脸挪揄,“反正从你嘴里,也绝听不出半句不好来。”

伙计咧嘴笑了,“不是这么说,您要是不信,只管往楼下看看。您瞧见没,外头站着的,全是等着翻台子进来用饭的。要是本店做的不好,能有那么多人愿意擎等着?且别说这些散客了,就是宫里头吃惯了御膳的常千岁,家里头开堂会的时候,都指名儿点过我们家厨子去帮手……”

眼见她脸色忽然一沉,顾承忙笑着截断伙计话头,“知道了,我们尝尝就是。一共就我们两个人,三个菜一道汤足矣。你挑最拿手的上罢,姑娘没什么忌口,只别做的太咸就好。”

伙计得令,喜滋滋的去了。她看了他一眼,笑嗔起来,“干嘛打断他,我又不是一粒爆炭,还能听见一个名字就炸开毛不成?”

那还真不好说,不过他没承认,笑着说不是,“我怕你嫌伙计啰嗦,给人家甩脸子,到时候下不来台的人还是我。”

她翻了一记白眼,“你就是烂好人做派,对谁都和和气气的,难道和气真能生财?”

他摇头笑笑,连哄带吓唬的劝她,“生不生财不知道,但至少不生事儿。人家明面上不敢回嘴,说不准在暗处报复你。回头往你饭菜里吐口水,反正你也吃不出来。”

她倒吸一口气,咋舌一通,想想也确实有点恶心,嘴上虽没认输,心里到底也算认同了他的话。

不多一会儿功夫,菜便上齐,等人走了,她才又蹙着眉,嫌弃道,“什么四大菜系,要我说,鲁菜就是两个特点,看着黑乎乎,吃着咸乎乎,总之就是让人觉得粗。”

“齐鲁是文明之地,怎么叫你说成这样。”他不理会她胡乱抨击,先夹了一只海参给她,“好不好,也要尝过才知道。”

吃过了方才感受出,海参入口酥软,随即便化,没有一丝腥气,带出鲜嫩口感,余味还有浓浓的酱香。

她不禁大赞起来,“还是挺不错的,你也尝尝看。”

他说了一声好,细嚼慢咽了一会。一时无话,耳听得外头雨声住了,伸手推开一扇窗子,看了看下头。正瞧见一对父女自车上下来,父亲抱着三弦琴,女儿手里拿着牙板,在门口和伙计笑谈了两句,便双双进了正门。

这是说唱的清客,如今京师大馆子里流行边用饭,边听些小曲、戏文、鼓书,于是就催生了清客这个行当。

一晃眼,他看见门前确凿排着不少人,正有一个头戴斗笠的人打马上下来,看样子也是要进店用饭的。瞧身形有些熟悉的感觉,但又没见着正脸,一个转身便消失于视线之外。

他笑笑,心道来得好不如来得巧,要是让沈寰排队等吃饭的位子,她可一定没有那个耐心——她是最不耐烦等的,就好像他们头一次见面时,她宁愿一掷千金也要提前拿到药材一样。

正乱想着,楼下的乐声已悠悠飘了上来。他凝神听了听,乐音似乎是三笑,不过唱词用的是苏白,听了半日,竟是一个字儿都没听懂。

按说他还在孝期,不该听这些莺声燕语的乐曲,只是出门在外,也只得随行就市,何况瞧着对面人的样子,倒是颇有几分欢喜。

倏忽敲门声起,方才那名伙计又含笑进来,手里捧着一壶酒,冲顾承笑道,“这是本店新进的梨花白,是用正宗济南府的漱玉泉酿制而成,不比京里的水,是真正的甘甜清澈。您二位要不要来点,和着楼下的小调,最是应景合宜。”

眼见这俩人穿着孝服,这伙计也算是够没眼色的,不过现如今人在单间,就是喝点小酒,只要没人瞧见也不大要紧。

顾承自是不肯饮酒,转头看看沈寰,觉出她目光中似有期待,于是吩咐道,“放下罢。”

伙计放下酒壶出去,沈寰奇道,“你能喝么?”

“不能。”他摇摇头,“不过你可以,其实再过几个月,你就可以除服了。”

她挑了挑眉毛,“那太太呢?就不算了么,她可是我亲口认下的干娘,再说……”

她没说完,见他已含笑为自己斟了一杯酒,一面说着,“不用事事都那么死板,放在心里就好。我还是那句话,活着的人比较重要。”

说得容易,上嘴皮一碰下嘴皮,可他自己还不是严格恪守规矩,这个人最是严于律己,宽以待人。她有时候也好奇,究竟是怎生养成的,才能有这样随和又旷达的好性子。

知道劝谏或是引诱皆会无效,她便由他去了。自己一口口抿着那酒,开始还不觉得怎样,越喝越觉出味儿好,不知不觉间竟也贪起杯来。

半晌听得楼下咿咿呀呀的唱起新曲儿,唱腔依然是苏白。她眯着眼睛听了一刻,问他道,“听得出来么,她唱的是什么?”

他摇头,说实在听不懂。

她满眼都是笑意,朦胧迷离,“没出过远门的人呐,真可怜。你长这么大,是不是还没离开过京城?”

他承认,想了想,语气不无遗憾,“最远去过西山,还是没出京师。”

“所以你听不懂。”她握着酒盏,翘起一根手指,“我说给你,她唱的是,一段赏中秋。讲的是许仙和白素贞,两个人在七里塘坐船赏月。”

也许是因为听着苏白,她的声音也跟着软软糯糯起来,“前头是许仙的话:我是不知几世来修到,方能够缔结丝罗,攀了你这女千金。我好比,得水的鱼儿有精神,我是暮暮朝朝,忘不了你白素贞。”

倒像是应了他此时的心境,也仿佛道出了他心底的话,他静静地听着,没有言声。

她聆听一道,接着说,“后头白素贞回应:但愿君心似我心,心心相印心连心。官人啊一年几见当头月,但愿得花常好,月长明,人长寿,松长青。但愿千秋百岁常相亲,地久天长永不分。”

她眉眼如雾如丝,辗转相视间流转着绵绵情意。他心跳如擂鼓,看得几乎如醉如痴。

良久,他方才警醒过来,不能再这样盯着瞧下去了。连忙下移视线,却又毫无征兆的,被她捏着酒杯的玉指吸引。好似柔弱无骨,根跟白皙纤美,直教人想将她一把拽过来,握在掌中,按在心口。

可那厢的人却越发有了醉意,只觉得酒杯晃啊晃的,眼前的人也跟着摇曳起来,好像从一个变作了两个,随后整个屋子都开始不停的转着,天地一片混沌。沈寰知道,自己的酒量不至于这样浅,怎么会只喝了半壶就醉成这样,实在是万分不应该。

然而没等她再细细思量,身上的力气已在倏然间被抽空,耳听得哐啷一声,是酒杯坠落在桌上的声响。

她感觉到自己额头上全是汗滴,一颗颗豆大的,顺着两鬓流淌,跌落在鼻尖脸上,甚至眼睛里,她被蛰得双目一阵疼痛。视线愈发模糊,影影绰绰地看见顾承一脸焦急迷茫,抓着她的手臂,急声向她问话。

可她始终听不大清,也无力再去回答。好像只想沉沉睡去,在仅剩下一线神智时,她咬了咬牙,勉力挤出一句话,“酒里有东西……”

然后再也没有能力多说一个字,头一歪,栽倒在了顾承怀里。

☆、第40章

<解毒>

沈寰一张俏脸惨白如纸,面色中隐隐透出些青气,这副样子根本就不像是寻常中酒。

现下人倒在顾承怀里,浑身都是软的。他慌得手足无措,急忙去摸她的脉息,幸而还有跳动的韵律,只是轻浅而又缓慢。

他伸手去掐她的人中,一叠声叫着她的名字,一连叫了五六次,奈何怀里的人就是没有半点反应。

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又狠狠地落了下去,砸得腔子里奇痛无比。可他也知道,眼下自己不能乱,他必须得想法子救她才行。

人既靠在他身上,便由不得他迟疑。打横将她抱起,一径奔下楼去。出了大门,他寻思着最近的医馆还隔着两条街,可车马在闹市区走不快,又更增颠簸,恐怕还不如他跑着来得稳妥些。

正午时分,细雨初停。面容温雅清朗的男子怀抱着垂垂昏厥的女子,疾步奔行于街市之上。这样一幅画面,一时引得周遭路人纷纷侧目,连酒肆茶馆中闲谈的客人都探出头来,望着这一幕奇景咋舌猜测。

顾承已然豁出去了,被人瞩目或是人言可畏都不能让他有丝毫畏怯。

他小心翼翼的托着怀中人,尽量不震动到她的头,时不时垂首观察她。她的脸依偎在自己臂弯里,尖尖的下巴,苍白的唇色。她从来没有这样凄凄惨惨过,她向来都是鲜活生动,既热辣又冷硬,倔强而不服输。

只不过是一顿饭的功夫,怎么就会变成了这般模样……

医馆的伙计才吃完中饭,正打算趁病人少,盹上一觉,蓦地里却被顾承撞开门的声音惊了一跳。

他一改往日温和的做派,几近高声疾呼。大夫闻讯匆忙自后堂转拉出来,见他满头满脸全是汗水,双目通红,不觉也吓了一跳。怔愣片刻,忙指引他进了内间,让他将病人放在榻上。

大夫一通号脉,又掰开了沈寰的口验看舌苔。顾承站在一旁,紧紧盯着榻上的人越来越灰败的面容,只觉得三魂已去了七魄。

为什么会这样?他知道问题出在那壶酒里,可是根本来不及去向店家确认,且心里隐约也清楚,这事与店家无甚关系。那便是有人故意要害她,或是他!

他在一片纷乱的思绪里摸索着,究竟是什么人和他们有这样泼天的仇恨?

心里头是慌的,一身的力气早在刚才就用尽。身上的汗也被阴干,衣裳湿湿冷冷的塌在肌肤上。他随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有些分不清究竟是汗,亦或是泪。

万分焦急之中,听得大夫回头对他说,“看脉息,确凿是中了毒。这毒走的是心脉,眼下已至四肢经络,所以她的手足便不能动弹。而且这药里还加了一味蒙汗散,好像就是特地为了让她不能醒转。”

好似一道厉雷在耳畔炸响。他听着自己的声音已抖得不成调,“是什么毒,还有救么?”问罢,几乎踉踉跄跄跌倒在榻边,像是溺水之人抓着一叶浮萍,“请您务必救她性命。”

“光凭脉息,我也辨不出是什么毒。”大夫摇头叹息,“若是坊间的毒/药还好,可若是江湖上的各色毒物,那可真是浩如烟海,难以推测得出啊。”

见他神情惨淡,如遭雷击,大夫心有不忍,试图提醒道,“这位爷,您是否江湖中人?师承门派里,或是仇家中,有没有惯常使用的毒物。您且仔细回想一遭儿,说不准还可以救这姑娘一命。”

可惜他根本就不是什么江湖中人,对那些用毒的法子更是全然不知。大夫的话令他一下子更懵了,该怎么办,没人知道用的是什么毒,那就意味着无法可解!难道他要眼睁睁地看着她在自己面前,毒发身亡?

不会的,一定不会的。她才十四岁,还没及笄,正是花一样的年纪,况且还没等到他迎娶她过门。她不能就这样死去,一定不能!他才刚刚感慨过上苍如此厚待他,难道仅仅一夕之间,他就要被收回所有的美好,和所有的希望?

心口虽空悠悠的,索性神智还算清明,他向来是沉得住气的人,只是事发仓促,又关乎她的性命,才会一时阵脚大乱。

勉力稳了稳气息,他开始顺着思绪回想,由始至终事情的来龙去脉,渐渐的一个名字浮现脑海,近来与他们有关联又有仇怨的人,只有一个——何患奇。

他是沈寰的同门,那么他用的毒也许沈寰也会知晓。顾承想起大夫说过,毒/药中还掺杂着蒙汗剂,是为有意不让她醒来。为什么要这么做,应该就是要让她没有机会自救。

顾承恍然彻悟,明晰了眼下唯一一线希望所在。他猛地回过神,对大夫说道,“唤醒她,一定要唤醒她,解毒的方子只有她自己知道。”

大夫犹疑的看了他一眼,见他目光坚定,也便不再多言,取出银针,一连扎在沈寰周身几处大穴上。然而榻上的人承受着针灸之力,也不过只是微微动了一下。

他愈发心慌,不由自主跪倒在榻边,拽过她的手,紧紧攥在掌中,低低地唤着她的名字。

起初只是叫着沈寰两个字而已,渐渐因为她的无动于衷,他一度紧张又惊怕,整个人跟着语无伦次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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