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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手漫不经心的拂上顾承的脸,轻轻一拈,果然和她想象的一样光洁润滑。

杜三娘满意的笑了,适时地收回了手指。顾承也适时地向后避了避,忽略掉脸上阵阵发痒,又阵阵发烫的感觉,“她还小呢,应该还不及十四岁。”

他的话音里有一丝发颤,也许连他自己都没能察觉。

杜三娘却是听得一清二楚,笑道,“是还小呢,不够开/苞的年纪。不过祝爷晓得罢,如今有一种人,偏生就喜欢小女孩子,真到了花季成熟时候,他们还觉得不够有趣儿,也不够有味儿呢。”

顾承的脸一阵阵发烧,他克制不住,也控制不了,只能低下头,“那就是还没有……请妈妈说个数罢,我一定要赎这个人。”

杜三娘调戏得正上劲,曼声笑起来,“这么坚决,看来是非她不可了。”她忽然收住笑,“祝爷和她有亲?”

顾承抬起头,淡笑道,“没有,有亲的那个,不是把她卖了么?”

杜三娘不解,“那是有情?”

轮到顾承发笑了,“她才多大?祝某不是妈妈口中说的——时下里有些人。留仙阁是生意场,不是衙门口,赎人也须问清缘由?”

杜三娘咽了咽唾沫,知道这年轻人虽生了一副和顺的眉眼,说起话来却是和顺中带着硬气,“看来您是诚心,那得了,我也爽快点,您听个数。成或不成,给个话儿就是了。”

顾承暗暗吸了一口气,“妈妈请说。”

杜三娘笑了笑,伸出三根手指在他面前晃了晃,“三百两,一文都不能少。”

顾承觉得方才那口气不是白吸的,他现在五脏六腑都抽着疼起来,可这话茬儿还得接下去,忍着生疼,咬牙应道,“妈妈真是漫天要价,还不容我就地还钱,这怕是不公平罢?”

杜三娘收回那三根手指,“入了娼门,还说什么公平不公平的话,祝爷您不是说笑么?真要有公平,就不该是她亲娘舅将她发卖到我这儿。”

顾承再吸气,“一分钱都不能少?”

杜三娘点点头,“那是个花魁的苗子,祝爷心里应当有数。”

顾承长叹一声,音调悲凉,“好,我今日没带那么多钱,容我几天,我一定亲手奉上那三百两。”

杜三娘啧啧叹道,“祝爷真是爽快人!难得!”顾承摇头道,“我有个要求。再我没回来赎她之前,妈妈得保证,不能让她接客,尤其是,接那些客。”

杜三娘轻声一笑,“您的要求有点过,毕竟咱们这买卖只是口头上的。”

话音儿才落,她面前已落下一张银票,数目不多,刚好一百两。她捏在手里瞧着,感慨道,“祝爷是实心人呐。”

顾承沉声道,“这是订金,妈妈能答应我方才的要求么?”杜三娘笑道,“可以,反正那丫头性子也不大好,瞧着让人不觉得喜兴。”

顾承站起身来,忽然觉得一阵轻飘飘的,脚步虚浮。强打起精神走到门口,听到杜三娘的声音沉实有力,“祝爷,我得提醒您,我们这是开门做生意的,当真有客,我可没胆子得罪。我给您三天时间,过了三天,订金归我,您要是再想赎人,就请重新来过。”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生走出留仙阁的,大约还是轻飘飘的,天上那一弯新月像是少女含笑的眼眸,只是那笑里尽是嘲弄,嘲弄他一个薪俸不过二十两的小吏,竟然痴心妄想赎出明日花魁。

然而受了嘲弄的人也会生出急智,从前顾承不会留心京城哪家当铺口碑好,也不会留心替大户人家收古籍字画的中间人,这一回下来也就都知晓了。

将那枚飞天白玉摆件交付给当铺老板,顾承心里忽然有了一种如释重负感,他安慰自己,这不过是拿她家的东西去救她,总好过让自己白白占有,这么一想负罪感顿时消减许多。

二百两银票摆在杜三娘手边,顾承看着她,面容沉静,“妈妈说话算话?咱们就摆下字据,给她落籍。”

杜三娘也是痛快人,反正已然赚了,留着那美如天仙色如罗刹的丫头,还不知要调理多久。写好一应文书,她挥了挥手,示意底下人将那丫头带上来。

顾承看过文书,知道那少女叫做沈寰,这名字颇为大气,也顶衬她这个人。

沈寰却没有怀着感激或是激动的心情,好好看一看面前长身玉立的顾承。她素着一张脸,面沉似水,淡淡打量自己落籍的凭证,问杜三娘,道,“是这个人要赎我?”

杜三娘点头,带着一丝恶意的奚笑望向顾承。那笑容里的意思,顾承读得出来,她是在说,原来你费心费力又费钱,也依然讨不得佳人一记笑。

他原本就不承望人生突遭巨变的少女,能在此刻笑得出来,她不笑或是不屑对他笑,他都能理解。

沈寰在留仙阁待了十日,净身而来净身而去,临走时,杜三娘却出声道,“你身上还穿着我们阁里的衣裳,这得脱下来,才能放你出去。”

顾承先回过头来,蹙着眉道,“请问妈妈,这身衣裳要多少钱?”许是他近日花惯了钱,且是他活到现今从没花过的大数目,是以竟能冲口而出这样的话,说完自己都觉得惊诧。

杜三娘在心里叹息一道,年轻人真是容易被色相迷住心窍,为着这么一个没心肝的丫头,也值当拼将家当不计成本,“这衣裳啊,外头卖可得要二十两,我如今算便宜些,就十……”

她的话没说完,沈寰已走到她面前,似乎带着笑,悠悠道,“钱,不是不能给,只是我得有衣裳穿,我来时那件呢,你拿出来,我立刻就脱下这个还你。”

杜三娘只侧头笑看她,“我只要钱,不要你穿过的衣裳。你可以试试不给,看今日还能不能走出这个门?”

顾承没料到还有这么一出,掂量自己口袋里的散碎银子,勉强也能凑出这个数,正要伸手掏钱,倏然看见沈寰回首望着自己,眸光幽深,冷冷清清,是无声的喝止。

他鬼使神差的停下了动作。沈寰不再看他,转过头去,“你算盘打得太坏,文书上写明,咱们两不相欠。你若真心要衣裳,就拿我当日的来换,否则咱们就去见官。你大可以索要你的东西,我也自然会讨还我的东西。”

杜三娘愣了愣,这丫头的神气不像是做作,她倒真有些豁得出去,一个犯官之后还敢公然说去见官。可是也说不准,朝廷并没连坐她的罪,她还算是良籍。可自己却没那么多闲功夫,和她去衙门处周旋。

想了想,杜三娘嘴上并不认栽,“权当我可怜你,饶你这一身衣裳,你来前儿那东西带着晦气,我可是不留的。”

沈寰嘴角轻轻扬起,瞥了一眼杜三娘,眼神像是在看一个死人,令杜三娘不由自主打了个冷战。

她刚要开口相骂,沈寰已转身,翩然而去,只留下一句,“多谢你了,孙家的东西是不该留在世上。”

她人虽小,步子却快,顾承好似还有些跟不上她。一路无话,她也没有转头看他一眼。

他也只好低头望着脚下台阶,直到走出留仙阁正门,他才想起来,她说的孙家,便是她亲舅舅家。

☆、第5章 相问

后半晌的天光渐渐暗下来,风中夹带着零星的雪粒子。顾承觉着有些冷,想问问身边少女,转过头来,他愣住了。

一双眼睛,一个眼神,不是十二三岁少女的明快,不是青楼姑娘的婉转妩媚,淡而坚定,像是远方悠悠青山。

顿了顿,顾承无声地笑了出来,对方还只是个孩子,他就这么被震慑住,实在有失体统。

但那句嘘寒问暖的话,到底还是被他咽了下去。他不知道怎么开口,沈寰就大大方方解围,“怎么称呼您?”

顾承实话实说,“鄙姓顾,单名一个承字。”想了想,又画蛇添足起来,“顾念的顾,承诺的承。”

沈寰挑了挑眉,“好名字,好姓!什么字号?”

顾承一笑,“粗人一个,无号。表字纯钧。”

眉峰再度一挑,这回她眼睛里有了些惊喜,“岩岩如琐石,焕焕如冰释,先秦欧冶子制名剑曰纯钧。是这两个字儿不是?”

顾承双眸发亮,像是遇上久别重逢的知己,可一转脸又黯淡下来,这两个字太锐利,好虽好,却不是自己能配得上的,“先父寄望过高,在下名不符实。”

沈寰没接茬,像是缄默的肯定了他的话。顾承心绪又黯了黯,无言的走在她身畔。俩人半晌没说话,她不问去哪儿,他也觉得无谓多说。

余光还是禁不住会去瞄她,于是察觉到一道犀利亮光,有些熟悉,一时却又忘记在哪儿见过。

忽听她清清亮亮的发问,“你认得我父亲?”

顾承摇头,“沈……沈大人是一品大员,在下无缘得见,高攀不起。”

她再问,“认得我母亲?”

他只好再摇头,“在下和姑娘家人,素昧平生。”

但他见过她,他们是有一面之缘的,不过听她话里话外的意思,早就将这事忘了。既然如此,他也不知道该怎生提及。

她果然不再问了。顾承一扭脸的功夫,忽听砰地一声响,前方十米开外一间酒肆的旗杆突然拦腰断开,酒旗忽忽悠悠,在风中猎猎作响,少顷轰然坠落于地,掀起一方弥散的尘土。

顾承微有些错愕,顿住步子,他以为她会受到惊吓,赶忙要出声安慰,一瞥之下,他发觉自己错了。

沈寰的脸上洋溢着笑,少许自得,十分莫测。他忽然想起来,这样的笑容他是在何时何地领教过。

“你……”顾承只说了一个字,顿了顿,才接下去,“这是你干的?用,用的琉璃珠子?”

她不否认,“十天前,我被自己的亲舅舅下了药,他们趁我身上没力气绑了我,送去才刚那个地方。我想试试,如今恢复了几成。”

他无语凝噎,“那……那就拿人家旗杆子试?砸坏了不用赔?”

说话间已行至那酒肆处,顾承满心愧疚,不忍看那一脸惊怒的老板,心有余悸的拉着她往旁边道上闪去。

她竟然颇有闲情的笑了出来,眼波横生妩媚,“不然怎么着?拿你练手?还是拿路人?还是打落谁的门牙?”

原来她都记得,记得那一幕,想当然也应该记得他!顾承蓦然间有些后悔,但是他知道,他的后悔来得太迟了。

往后她是要跟着自己的,他不能看着她这么为所欲为,她不是从前的千金大小姐了。何况自己只是一介微不足道的从五品小吏,没能耐照应住这尊活菩萨。

旁的不说,做人得讲理。一言不合,出手伤人,这不是顾承二十年来信奉的人生准则,实在是对他莫大的挑衅。

顾承这个人,自然不能算在街面上混过,他出身清贵,虽家道中落,好歹也是诗礼传家。早年间因身子骨单弱,顾老爷为好养活,专门聘了京卫中一个把总教习他们兄弟武艺。不过是学学基本的拳法套路,并没太上心。

师傅收徒前却有规矩,先要考较其人秉性如何,若是好狠斗勇之辈一概免谈。不为别的,就怕砸了自己的名声,更怕砸了一门武艺的名声。

习武是为强身,师傅见他资质有限,教习起来也是有一搭没一搭,更多的是教他做人的道理。七八年下来,一套拳一路枪,足够他比寻常人能打架。可临了师傅有句话,他记得比拳谱枪法还深刻:你凶时,我怂。你怂时,我更怂。

处私人恩怨时,如是我闻。

有武艺的人最忌恃强凌弱,和人在街面上争斗,如泥潭里打滚,沦为流氓混混,是有失身份的事。

所以他想了想,沈寰这姑娘年纪还小,得有人指点引导。明明话已到嘴边,出口却忽然成了这个样子,“把那珠子收了,回头让人瞧见不好。”

说完自己都觉得气闷,把脸儿扭到一旁,不能再看那个人。半晌过去,沈寰也没搭理他,这话就成了怯怯的自语,想起来更让人胸闷。

好容易走过了人声喧嚣的酒肆,身边的活菩萨终于开了言,“还要走多久?”

这是走得累了?顾承心软,放软了声气,“对不住,我忘了雇车,再走两条街就到了。”

沈寰笑了笑,“不累,我是在想你家住哪儿。京里地价儿最贵的街,已经过了,你们家想必不会太大,也不会太好。”

顾承喉咙发紧,忍不住冷笑起来,“那更对不住了,小户人家,委屈您将就一把。”

说完了又后悔,她一个孤女,年纪又小,遭逢这样的惨祸,还不兴让人有点脾气?她刻薄不要紧,刻薄自己更加不要紧,只别到处惹是生非祸及他人就好。

顾承扭过头来,认真的看向她,这才觉出她身上的衣裳太过鲜亮,虽衬得容色娇艳,却又总觉得哪里不对——这是留仙阁的妆扮,想来她自己也一定不会喜欢。

打眼瞧见不远处的成衣铺子,他问道,“去挑几件衣裳,把这身换下来。”

沈寰瞥着他,“方才钱没花出去,手里还是痒痒?”

顾承窒了窒,“就当是罢,你不能总穿那地方的衣服。”

她又笑,笑过才问,“你家里,有我这么大的女孩么?”

顾承一想,含香也就比她大上一两岁,身量比她还小,点点头道,“有一个。”

沈寰道,“那就不用破费了,回头找些她的,借我穿穿就是。”她忽然这么善解人意,倒是大出顾承意料。

才要赞她几句,又听她道,“她有孝服么?”

顾承登时恻然,“有,不过是旧年的,不知道你穿着是否合身,若不合适,我再去买给你。”

她不置可否,更不再说话。俩人默默走完两条街,走回了顾承那两进的小宅门。

徐氏还在上房歇着,听不见前头的动静。祝妈妈来开门,豁然瞧见顾承身后,跟着一个天仙似的闺女,她眼皮子直跳,忙不迭问,“三爷,这姑娘谁啊?您今儿上人市去了?”

那也不对,人市上卖的都是获罪人家出来的,关在羁候所十天半个月,任什么样儿的美人都只合尘满面鬓如霜,哪儿有这么光鲜动人。

顾承目光闪烁,深恨自己编了一路的话,到了还是说不利索,“不是,一个,一个朋友家的妹子。妈妈先别问了,麻烦弄点吃的,送,先送我屋里罢。回头叫含香把西屋收拾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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