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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偃的余光扫了他一眼,嘴角微翘。
他忽然道:“子从父之令,可谓孝乎?”
“噗——”
程叙言一口水喷了出来,他扯着自己的衣领直咳嗽。程偃眼里闪过一丝无奈,上前拍着儿子的背顺气。
半晌,程叙言才缓过来,他尴尬的挠了挠脸,看着书桌的一角含糊道:“是,是孝吧。”
程偃没有肯定他也没有否定他,而是道:“接着背下去。”
程叙言脸色微变,黑亮的眼带了恳求:“爹。”
程偃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叙言,背下去。”
程叙言垂下头,“……天子有争臣七人,虽无道,不失其天下…父有争子……”
他背的很流利,至最后一个字音落下,他都没有抬起头。
落日余晖给书桌描了一层橘红,勾勒出小少年半张稚嫩柔软的脸。
程偃看着他,这是个内心很柔软也很善良的孩子,可是太善良并不是好事。
程偃把着他的肩膀,蹲下跟他平视:“叙言知道这段话的意思,对吗?”
程偃说的很笃定,程叙言想否认却张不了口。
他不傻,面对程偃温和包容的眸光,程叙言终究还是把之前不安的心事说了出来。
“我跟青良接触,爹不高兴,是吗?”
程偃点头,他如此爽快的承认让程叙言都愣住了。
程偃摸了摸他的小脸,认真道:“叙言,我不是圣人,我有自己的私心,你明白吗?”
书房寂静,程叙言只听到窗外一缕寒风声。程偃的脸没在余晖中,慢慢变得模糊。
程偃拂过他的小脸,那点温热转瞬冰凉,他叹道:“父有争子,则身不陷于不义。爹的想法狭隘又自私,你不一定都听爹的。”
余晖终究散去,天地间一片暗色。没有了橘色的光晕,最后温暖的假象也被撕破,只留下冰冷又最真实的内里。
程叙言小脸绷着,下唇却颤的厉害,一颗又一颗泪珠砸在程偃的手背上。
屋内响起一声叹息,程偃终究是心疼了,把孩子搂入怀中,语重心长道:“叙言,世上没有两全事,你该取舍了。”
这个问题程叙言一直在逃避。纵然生母对他无情,可是过去家里其他人却并未如何苛待他,爷爷奶奶看重长孙,但也尽量对其他孙子孙女公平了。
还有他的兄弟姊妹,那些维护也不是假的。
他紧紧攥着程偃的衣裳嚎啕大哭。
书房外站了一下午的陆氏垂下眼,无声离开了。
累了一下午又大哭一场,程叙言昏睡过去,程偃把他放回床上。
堂屋里点着两盏灯,明亮的光驱散了四周的黑暗。
陆氏看着儿子,喉咙微堵:“你何苦做这个恶人。”
程偃夹了一块青菜,慢慢咽下。夜风吹的灯火摇摇晃晃,也将程偃温润的脸照的明明灭灭,他盯着碗中的米粒:“儿子不孝,总让娘为儿子操心。”他抬起眸,温和的望着陆氏:“是以难得清醒时,儿子总想为娘做点什么。”
他给陆氏夹菜,笑道:“叙言是个好孩子,他以后肯定很孝顺你,娘也能过的快活
些。”
陆氏扯了扯嘴角,但见儿子还在望着她,陆氏垮了肩膀,“但愿我还能多活些日子吧。”
“会的。”程偃一脸笃定:“或许娘还能再次得封号。”
陆氏哼了一声:“你倒是很看好叙言。”
说到儿子,程偃的目光变得柔软,他压下心中的愧疚,对陆氏道:“辛苦娘教导叙言许多。我没想到叙言竟然连孝经也学了。”
陆氏手中的筷子落下,她惊声反问:“不是你教叙言《孝经》的吗?”
堂屋内鸦雀无声,两盏灯火在夜风中狂舞,带着两道人影满屋子晃动。
陆氏最后怎么回屋的都忘了,她躺在床上辗转难眠。
程偃坐在床沿看着小少年的睡颜,少顷笑了一下,“你这么小个人,怎么也有秘密。”
随后,他吹灭灯火,把人搂在怀里睡下。
临睡前他想,这样也好,娘就没空细究下午的事了。
为人子,他很清楚亲娘的性子和手段,若他神智清明,自然不必这般。可他多时浑噩,本就让亲娘操碎了心。
他不愿亲娘走向极端,也舍不得叙言再受伤害,再加上他的确有私心,他希望叙言能更亲他娘,将他此生未尽的孝尽了,所以倒不如他来。
程偃闭着眼,很快睡了过去。
次日,程叙言是被饿醒的,他迷迷糊糊翻动,把搂着他的程偃也给弄醒了。
昨日的记忆回笼,程叙言一下子清醒过来,他看着程偃无辜的脸,心里生出一股郁闷。
穿衣服的时候,他的身体快于脑子撞了程偃一下,程偃维持着坐在地上的姿势看向罪魁祸首,对面的程叙言攥着衣摆,冲过去的时候他就后悔了。
下一刻,程偃动了,他一把扑向程叙言,把人抱在怀里揉来揉去,父子俩闹做一团。
出房门的时候,程叙言心里的郁闷也散的差不多了。
第12章 初进县城
院子里程偃和程叙言玩闹,陆氏一边翻看诗集,一边留意他们。
小少年被人高高举在空中,双手都停止了挥动,但是眸光却十分明亮。
他知道杨氏是故意推他入河的吗?
陆氏翻动一页,缠绵动人的诗句却未入她的眼。
少顷,陆氏合上书,独自一人出门。
程偃一家在村里的定位跟众人想的有些不同,他们是程姓,按理该跟程氏一族亲近,然而陆氏却并不怎么跟程氏一族频繁走动,只是做个面子情。
至于村里其他姓的人家就更是如此,谁也没跟程偃一家特别交好,但也没有交恶。相对跟其他人家的来往平常,唯二关系近点就是易全山和村长家。
陆氏给村长和易全山家送了年礼,随后又往程氏族老跑了一趟。
程四叔公看到陆氏登门还有些意外,他吩咐小辈看茶。
堂屋里只剩他们二人,程四叔公吧嗒了一口烟:“我以为你今年没时间过来。”
程偃浑浑噩噩,身边离不开人。
陆氏闻言抚了抚鬓边的银发,她穿着一身五成新的暗紫色交领长袄,发间只插了一根最素的银簪,并不算什么富贵的打扮,可她端正坐在那里,就像一个养尊处优的老夫人。
她放下手,微笑道:“今年不同,偃儿身边有叙言。”
提及程叙言就绕不开过继的事。程四叔公装傻,低着头又吸了一口旱烟,吐出一圈烟雾。
陆氏自顾自道:“偃儿有后,我也算对得起程家的祖宗了。”
“叙言那孩子是个乖巧的,长大了会孝…”程四叔公忽然撑着桌咳嗽不止。
陆氏劝着:“您也上年纪了,平时多注意些。”
她嘴里说着关心的话,但从始至终都未起身。
半晌,程四叔公自己缓过来了,他习惯性要吧嗒一口烟,忽然想到什么又把烟杆子放下:“老了老了,没用了。”
陆氏温声道:“您说笑了,这一家老小都盼着您。”
程四叔公直勾勾看着陆氏,活了大几十年的老人有自己的智慧和威势,然而陆氏视若无睹。
最后程四叔公端起桌上的茶水喝了一口,“你又想做什么?”
陆氏敛目盯着袖摆的花纹:“没什么,只希望您送佛送到西。”
她站起来,对四叔公欠身一礼:“愿您新年顺意,平安康乐。”
程四叔公目送陆氏离去,本就布满皱纹的脸更加紧蹙。
当初程氏族老帮着陆氏促成过继之事得了不少好处。陆氏抬头看了一眼天空,白云舒展:已经成功的事就不要有瑕疵了。
大年三十。
陆氏准备了好几个硬菜,程偃和程叙言守在厨房,“奶奶,我来端鱼吧。”
程偃笑嘻嘻附和:“奶奶,端鱼吧。”
陆氏忍不住笑了,“别急,免得烫着。”
鸡肉没有宰成块,而是掏空内脏炖全鸡,用柴火足足炖了一个多时辰,鸡汤的浓香弥漫整个屋子。
红酸枝木的八仙桌上摆满了鸡鸭鱼肉,程偃肚子饿了,急吼吼坐下要吃饭,却被陆氏拦住了。
“偃儿,唤一唤你的父亲。”
程偃茫然回望着她。
程叙言拽住程偃的手不让他动,陆氏心里一软,她唤着亡夫,心里念着她早逝的儿媳和孙子。
半刻钟过去,陆氏坐在上首,“好了,你们过来吃饭吧。”
鸡肉炖的软烂,轻轻一碰就肉骨分离,程叙言香的眼睛都眯起了。
陆氏慢慢理着鱼刺,等程叙言把鸡腿啃完了,将去刺的鱼肉给他。
程叙言不好意思道:“奶奶您吃吧。”
陆氏眉眼微弯,将装
鱼肉的碗放过去。
三十晚上守夜,陆氏不知从哪里拿出了一副围棋。
程偃和程叙言同款歪头看着她,陆氏将棋盘摆上:“过来,我教你下棋。”
院门外的炮竹声声,家家户户的欢笑声随风而来。
程叙言挨着程偃,安心的落下一子,然后就被陆氏围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