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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书房里的气氛也跟着似乎不知不觉间转变了,由轻松转为拘谨,苏长越原该退出,但皇帝没发话,也没内官来引他,他不便自己走动,便还是站在了原地,只是微微低下头来,静心感受旁观着。
这就是翰林何以品低而清贵了,翰林院最大的掌院学士不过正五品,还不如各地随便一个知府高,但哪怕是天子脚下的顺天府尹也没资格站在这块地界,近距离观察天家内部的天伦之事。
天子近臣的一个“近”字,就近在了这里,能掌握比别人更多更重要的核心讯息,做事时体贴得到皇帝心思——或者要怼的时候,能摸得清皇帝的底线在哪儿,自然比旁人先行一步,事半而功倍了。
作者有话要说: 原来想把这段情节整完的。。
☆、第162章
皇帝没有和太子说多久的话,太子此来,主要是转达负责给他讲学的讲官里有一位生了病,不能支撑,要告假在家休养几日的事。
告假的时间不长,几日的期限不一样要上达到皇帝这里,同本部的上官通个气就成了,不过事涉储君,为防皇帝一时驾临东宫问起,太子代言一声也是周到尊师的举动。
皇帝点头:“朕知道了,让关卿好生养着罢。”
然后——
就没什么话了。
皇帝也有温言问了两句太子的读书,太子十分恭敬地答了,但也就止于此了,这种官方会面似的对答实在很难自然地延展下去。
御书房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尴尬。
角落里的小内侍们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心,大气也不敢出。
苏长越不动声色地注意到皇帝望了晋王一眼,目光中竟然是有一些不知是示意还是求救的意味,而晋王挺挺胸膛,张开嘴,却失了声,一时不知该怎么救场——
父兄说的那些书文他有听没有懂,接不下话,没法营造出一个其乐融融的讨论氛围啊!
不过学渣不妨碍他有急智,他把手往苏长越那一指:“皇兄,忘了给你介绍,这就是翰林院的苏翰林,才参过我的那个,他们翰林院出来的个个都是进士,可有学问,跟皇兄一定说得到一块去。”
打太子出现,他就很不自在,这一下又忘了,把苏长越又提前叫成了翰林。
大约是不同母的缘故,太子的外貌与晋王并不肖似,他生着一双清淡的眉眼,此刻目中闪过冷光:什么意思,这是暗喻别人上书是受他指使?
这不是到谁家做客,主人家还有义务给初次见面的客人们之间做个引见,本可以安心做背景板的苏长越被迫加入话题,只能上前跟太子问了安。
太子对他倒还和气,不过当着皇帝的面,也轮不着他跟臣子多说什么,于是这短暂的两句话之后,场面就又僵持住了。
太子默默站了一会,躬身提出告退。
气氛都这样了,估摸着皇帝也不会有别的话想和他说了,苏长越识趣地跟着告退。
皇帝终于找着了句话说,道:“可巧,你们顺路,就一道去罢,太子替朕送一送苏卿。”
这“顺路”之语是因东宫位于皇城外围,更靠近奉天门那一段,两人出去确是同路。
眼望着二人退了出去,晋王好似去了捆仙绳,整个人立即活泛了起来。
他跟皇帝抱怨:“皇爷,你总让我跟皇兄好好相处,可你看皇兄那张脸,他小时候也不这样,不知道现在怎么回事,随便我说个什么都能得罪了他,谁还跟他亲近得起来。”
皇帝道:“你们前些年一直没见,分隔两京长大,各有各的脾气了,现在乍然又到一处,难免有些不相调和,再过一阵应当就好些了。”
“我看好不了,我跟皇爷回来都这么久了,他还是那样,我找他玩,他都爱答不理的,皇爷还偏要我拿热脸去贴他的冷屁股。”
皇帝微微皱了眉:“二郎,那是你长兄,你说话留些神,你跟朕面前这样也罢了,你皇兄是个斯文人,你这么说话,怎么怨得他不爱理你。”
晋王也知失言,但仍不大服气,回道:“皇爷,你就偏心皇兄,一点儿也不心疼我。”
“朕偏心谁你——”皇帝话到半截收住了,改口道,“都是朕的儿子,朕谁也不偏心。只是大郎是储君,你们之间不但是兄弟,也有君臣之别,朕为你好,才盼着你们兄弟关系和睦,你都是成了家的人了,难道还不懂朕的苦心。”
晋王不吭声了,过一会,叹了口气道:“儿臣知道。只是我跟皇兄就凑不到一起去,这回姓卢的那王八蛋参我,皇爷护着我,不叫我走,我觉得皇兄更要不高兴了,您还不如让我就藩去算了,皇兄说不定还能看我顺眼些。”
这是算得诛心的言论了,晋王敢说,周围伺候的内侍们却不敢听,个个屏息凝神,站成木桩,恨不得自己就是殿里的一根盘龙柱。
站在皇帝身后阴影里的一名老太监抬起手来,向外挥了挥,内侍们方忙退了出去。
皇帝想板起脸训他,看儿子那憋屈的样儿又可怜,只好无奈地道:“你别只想着眼前轻省快活,该为长远打算着才是。你和大郎间有误会,不趁着你在京里的时候解开,等你去了封地,再想回来就难了,你们兄弟不能见面,话说不开,这个结只会越结越深,朕在的一日还能护着你,等朕不在了呢?你和新君不睦,届时你何以自处——便是大郎见你远了,不同你计较,那等会煽火点火曲意奉君的小人多着呢,往大郎面前下你几句话,你远在封地,等你知道要辩解的时候,哪里还来得及?”
晋王赌气道:“我又不造反,他能拿我怎么着。”
皇帝这回真忍不住绷了脸,身后的老太监陪笑着插了句话:“殿下,别怨老奴多嘴,话可不是这么说,太子登了位,不拿您怎么着,就把您的封地从太原往韶州那么一改,您乐意吗?”
晋王脸色一变,他在读书上废材,但毕竟是皇子之尊,在皇帝身边长大,该有的知识并不少。
这韶州位于广东,多瘴疠虫媒,本为晋王的某个皇叔祖之封地,就因那里环境太过恶劣,皇叔祖作为龙子凤孙吃不了那个苦,先帝在时写了无数封折子上京诉苦,最终把潜心修道的先帝烦到受不了,于百忙中给这位皇叔祖另圈了个封地,才算了事了。
“儿臣知错。”晋王老实躬了身道歉。
皇帝缓了脸色:“这就对了,二郎,你和大郎间没有什么真格恩怨,不过是久不见面,过于生疏而已,等你们熟悉起来自然就好了。别的不要你多管,你能把这兄弟情分重新维系起来,就是对朕最好的孝敬了。”
晋王点点头,试探着道:“那皇爷,我把昨天打的山鸡送两只给皇兄去?”
皇帝想了想:“也送两只给万阁老罢。”
晋王先撇嘴:“我可不喜欢那老贼,皇爷当年在金陵那么难,他尸位素餐,一句话也没替皇爷说过,这会儿自己位子坐不稳了,才巴巴跑出来,就是替我说了话我也不稀罕。”
又道,“再说他要留我一直在京呢,我再给他送东西,皇兄知道了不会多想吧?”
皇帝摇头,指点他道:“你说的顾虑有理,但你该再多想一层,你送了万阁老东西,朕就不必再赏他了。”
晋王没懂:“可皇爷,这样皇兄不还是会误以为我想赖在京里不走,所以才去和万阁老做一伙吗?”
“这是你想赖就能赖成的吗?”皇帝道,“终究决定在朕这里,明日早朝,朕会宣布你王府建成后就会就藩,朕的决议,比你那点小心思可重要多了。”
晋王仍旧糊涂着:“我知道皇爷金口玉言,一言九鼎——”
皇帝望着殿顶不语。
老太监和声软语地帮着解释:“殿下,您就算说您不想留京,对大位毫无奢望,太子殿下眼下与您生疏,不一定肯以为真;皇爷发了这话就不一样了,就算您想留,皇爷不让,您也留不下呀——这样这件事才算清楚了。”
晋王终于恍然大悟:“意思是我怎么想根本不重要是吧,哎,皇爷,您才不让我说,闹半天您不也是这个意思么,皇兄就是误会我,他那个小心眼儿——”
“咳,咳!”老太监干咳。
晋王挥手:“好吧,我不说了,我看皇兄就是书读多了,让他身边那些弯弯绕的文臣们也教得弯弯绕了,我可不跟他似的,我大气,我就主动一点吧!”
皇帝又是无奈:“你这个话,要是漏给你皇兄听见,你们这辈子也别想和好了,你就等着到韶州去罢。”
晋王灵光了一回:“哈哈,皇爷,您这不就是说皇兄小气么!”
“……”皇帝揉了揉额角,“别胡说,前几年你跟我在金陵不容易,大郎一个人在京里也艰难,唉,他长大的那段时日朕都不在他身边,如今他想些什么,朕也不大知晓,不然哪用得上靠你。”
老太监适时解劝:“皇爷不必多虑,太子和晋王的心地都是良善的,只要没有小人在里面作祟,再有皇爷在上面看着,过不了多少时日,自然就慢慢好起来了。”
晋王插话:“我看万阁老就很像是个小人,我再舍不得皇爷也没敢说以后就不去封地了,他倒跳出来了,哼,弄得我像个奸王一样。”
皇帝有些欣慰:“二郎,你这样想就对了,不能因为一个人的话投了你所好,就以为他是个好人,这样的人你有用时可以用,但你心里需得清醒,不能反叫他蒙骗过去。”
晋王点头:“儿臣明白,就是不能像——”
他挤挤眼睛,往天上指了指。
皇帝知道他指的是先帝,因他到底没说出口,况且他自己心里也正是这个意思,便只摇头笑了笑。
作者有话要说:
☆、第163章
苏长越与太子走在宫道上。
他原本依礼落后两步,但离开御书房的范围后,太子把脚步顿了一顿,出声道:“你们离远些。”
这一声显然不是跟苏长越说的,两侧跟着的宫人们默默地停下脚步,待到苏长越与太子走出一段距离后,方才跟了上去,只是步伐仍旧缓慢,不去听前方的交谈。
“苏庶常,孤有一事不解,无人可询,欲求教于你。”
苏长越与太子并了肩,低声回道:“殿下请说,臣知无不言。”
他与太子头回相见,大概是因他参了晋王,在太子的观感里他算是倾向于己方阵营,所以愿意主动同他说话,口气还这么客气罢。
苏长越心里这么揣摩着,但等到太子真的把事问出来的时候,他仍是——嗯,很感意外。
“依你看,孤是否应当出面留下晋王?”
“……”
这个问题本身是没有问题的,虽然太子在晋王的事件上一直隐身,一语不发,但他其实有发言权,因为他一是长兄,二是储君,晋王就藩与否,他是最直接利益相关之人,如果他愿意出面做个好人,以尽孝之名多留晋王在京两年,比其他任何人的话都有说服力,卢文滨根本闹不到那么大,此事早已偃旗息鼓了。
当然,太子就袖手旁观,也没有任何问题,哪个吃饱了撑着的储君才想把受宠年纪又如此接近的弟弟留下来,不暗地里动手脚,早点把他撵去封地上就算顾念着兄弟情分了。
所以,略微诡异之处在于,太子为什么会对着苏长越把这个问题问出来。
他们别说熟了,根本就是两个陌生人啊。
不管怎样,太子已经问了,他就得答:“殿下已有决断,何复疑虑。”
太子沉默至今,他的选择是已经做出来了。
太子道:“孤不知如此是对是错。”
苏长越有些懂了:太子这是保持了旁观后,又有点后悔了,觉着自己是不是该站出来比较好。
“世间事无两全,殿下持本心即可。”
“所以你觉得孤错了是吗?”太子低了头,道:“苏庶常,你在此时能站出来议论晋王就藩之事,可见纯直,非投机沽名之辈,孤才不惧与你实言说两句话。因此事,孤的属官们分了两派,吵成一团,各说各的理,孤学浅,难以分辨谁更有道理,这所谓决断,不过是拖延下来而出的罢了。”
苏长越默然片刻,这同样也是决断的一种,太子心底深处不想弟弟留京,这拖延才拖得下去,不然早便出面了。
不过他倒是明白太子为什么会找着他问了,看来是属官们对此意见不同,一方认为太子应当留住晋王以博君心,一方认为晋王威胁太大,这么做不值,各执一词相持不下,太子在势力内部找不着准确答案,自己选了个又没底,所以找着外部的友好方试图得到一个旁观者清的判断了。
——苏长越认同晋王就藩虽然符合太子的利益,但他是以朝臣的身份发的言,他既非詹士府亦非东宫臣属,身家没有和太子绑定,并不属于太子派系。
“臣不是这个意思,此事于殿下的角度来说,进退皆可,只是顾了此,难免略有失彼,只要两相其害中,殿下取心中轻者便是了。”
说白了,两头占便宜的好事就别想了。
他话已经说得如此明白,太子却道:“孤正为此决断不下,孤多年不见皇爷,甚愿孺慕皇爷膝下,但有晋王在日,孤总退一射之地;而若晋王就藩,孤始终坐视,又恐皇爷对孤失望,以为孤无手足之情……”
与御书房内此刻皇帝与晋王的谈话连起来,这差不多算是个自相矛盾又恶性循环的局面,太子见晋王受宠不悦,皇帝见太子冷淡晋王,要培养他兄弟二人感情,又需得把晋王留下,而太子见晋王都被参成个刺猬了居然还能赖在京里,更加要以为晋王受宠,不爽之情自然愈加翻倍。
苏长越没有分/身术,不知道御书房里的对话,他只能就现有信息分析——他首先觉得,这个,太子和晋王面上如此不和,可毕竟是兄弟,两个人这个自来熟一般追根问底的劲儿真是挺像的。
不过这摆在晋王身上没什么大碍,他一个藩王,不欺男霸女作奸犯科就算个好王爷了,对于藩王来说,大众的道德底线要求一向很低;可太子作为储君,这样轻率诉出心事,在政治素养来说,就简直可以用“天真”来形容了。
“殿下,”他含蓄地提醒道,“臣不便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