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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呢?”赵黎问。
“然后他说我大逆不道。”江酒臣笑得更灿烂了,扭头看向赵黎。
“你说,你在找一个人,就是他吗?他是什么人。”赵黎捧哏的技艺越发娴熟。
“我的将军。”江酒臣淡淡道。
这还真是个老古董,赵黎没忍住又上下打量了江酒臣一番,没觉得与正常人有什么分别,这时记起自己捧哏的角色,忙问:“所以当时都发生了什么?”
“没什么,史书上翻一翻,能重复个百八十遍。”江酒臣的面色没有任何波澜,轻描淡写地说,“援军迟迟未到,城破了,他以一当百,血战,我带着他逃了出去,在路上……没撑住。我拖着他的尸体在沙漠里走了三天三夜,下面的人觉得我这个小同志很有毅力,就问我愿不愿意给他们当公务员,我同意了。”
“就这样?”
江酒臣看向他:“就这样。”
期间千百波折,暗中苦楚,那些盘桓的秃鹫和肆虐的沙,那些孤寂的夜和钉在他琵琶骨里的两根骨钉,一旦说出口,可不就是这样。
历史上多少生死悲欢,英雄末路,悲壮的落日与长河,落在史料里,不也就是这么寥寥数笔吗。
只可惜赵黎不是三言两语就能糊弄得了的稚嫩小儿,往日一桩桩一幕幕,也都流进他的眼中来了。
他想象不出来要有多强的执念才能让一个人苦苦找另一个人一千年,整整一千年。
赵黎看着江酒臣,脑子里闪过这人方才的神态和说话的语气,像是后知后觉地琢磨出来了什么似的,他犹豫了片刻,才迟疑地问:“你是……喜欢他吗?”
江酒臣笑了。
他看着赵黎,笑得眉眼弯弯。这个笑容在他脸上停留如此之久,那些不可言说的无奈与心酸颤巍巍地挂在他的嘴角上,全从那双月牙一般清亮的眼底涌了出来。他日他的将军披银甲上沙场,持三尺红缨守万里河山。自古侠义之士互倾肝胆衷肠,岂是一句喜欢可囊括得了的。
可江酒臣什么都没反驳,他仍是笑着看着赵黎,应道:“嗯。”
他的目光从赵黎身上移开,落在遥远的天际,脸上的笑意如潮水般退去,他默然地看着远天,这般沉静的模样,断不是往日的江酒臣。
什么浪尘公子、守城监军,通通死在了史书寥寥的陈词滥调里,那位银甲长枪的将军,怕是再也看不到了。
感情迟钝的赵大队长八百年能在这方面开一回窍,一开口就封死了江某人的嘴。此时心里还有千万个疑问,也只能生生地咽回去了。
江酒臣站在窗边,许久都没再动一下,他整个人沐在月光里,从远处看去,竟真有几分长身玉立的感觉,那时那个翩翩的公子,也不难想象了。赵黎本想劝他几句,终了,却没能开口。
他能说什么呢?再小的执念积了一千年,怕是都成了心魔。他的话太轻了。
这一觉再醒来,已是次日上午。江酒臣乖巧地坐在餐桌前等饭,不知为何竟真的听起话来,哪儿都没去。
赵黎如今跟他是怎么都生不起气来,任劳任怨地钻厨房去了。失联三天的车衡总算是有了消息,接起电话的时候,赵黎的一颗心才算落回了肚子里。
一个两个的,这都是什么人啊。赵黎一边跟车衡通着电话,一边没好气地把粥碗撂到江酒臣面前。
赵黎三言两语交代了四院的情况,车衡说他下午就会赶回来,一起过去。
约好的地点是风平区一家很有名的咖啡厅,赵黎跟车衡在街对面下了车,隔着落地窗朝里面看了看,目光定在角落里的一个少年身上。
视线所限,只能看见背影和一点侧脸,赵黎跟车衡对视一眼,走了进去。
男生双手交握在身前,眼睛落在手机上,似乎是在犹豫要不要与什么人联系,赵黎跟车衡突然走到他对面,还把他吓了一跳,他警惕地看着他们,赵黎对他笑了一下,说:“是我,赵黎。”
他把两个人的证件放在桌子上,在男生对面坐了下来。
男生仔细比对了证件,这才好像松了一口气,说:“对不起,我真的很担心,我怕我爸要是知道了这件事会把我也送进去。”
这一开口就语不惊人死不休,赵黎看了车衡一眼,也不知道是这男孩子想得太多,还是他们对有钱人的世界不太了解,于是赵黎没有说话,用“洗耳恭听”的表情看着他。
“你们不要意外,他不会说我是精神病把我关在里面一辈子,但是四院又不是只有精神病,他们有个网瘾治疗中心,里面都是青少年,我要是被他弄到那种地方,那也没比我妈强到哪里去。”
“你对那里了解多少?”赵黎问,“你为什么那么肯定……”
下一句话不太容易说得出口,男生见他踟蹰,接着道:“为什么那么肯定我的母亲没有精神疾病,是吗?”
“我今年已经十七岁了,赵队,不是不懂事的小孩子,哦,忘了自我介绍,我叫尹长伦。”他接着说,“我家的事业,其实应该算是我妈妈的,那是我外祖父一手创办的集团。我母亲是个非常有才干的女人,为了我父亲甘愿在家相夫教子,这本来没什么问题,直到有一天,我母亲发现了我父亲在外面的人。”
十七岁的男生,踩在少年和青年的分界线上,喉结隆起,已经有了男人的雏形。他说起这些的时候十分平静,态度极为认真。
“警官,《浮城谜事》看过吗?”他没头没尾地问起这个,赵黎眼中有些疑惑,偷偷看了车衡一眼,车衡轻声说,“跟他的家庭情况一样,男主偷情之后被女主角发现,选择了小三,被扫地出门了。”
尹长伦点头,说:“对,一模一样的情景,只不过结局不一样。他是个有野心的男人,不可能甘心放弃这么大的家业,所以他动了歪手段。”
“你是怎么知道的?”赵黎问。
“我母亲的确定期会去看心理医生,但只不过是做心理疏导而已,发现我父亲在外面的事之后,我母亲的情绪非常低落,我父亲在餐桌上说过,应该去看看医生。”赵黎开口之前,尹长伦率先抢白,“我知道这不足以作为证据,但是我曾听到过他在书房里打电话,当时不明白原因,只觉得他说的话很奇怪。”
“他说了什么?”
“他说,‘治疗费不是问题,你确定那边不会出篓子吗?’”尹长伦说,“下一句是,‘好,那用不着,她没必要出来了’。”
尹长伦说完这句话,看向赵黎的眼睛,他说:“一周之后,我的妈妈,就再也没回来。”
赵黎心里咯噔一声。
沉默片刻,男生艰难地扯动了一下嘴角,说:“我平时不回家住,周末我发现她不在,就问我爸她去哪了,他说她接受治疗去了,我闹起来,要去看她,但是当时我快要高考了,他没同意,说等我考完试就会带我去看她,等我再见到她的时候,已经是一个月之后了。”
“她穿着蓝白相间的病号服,跟我说,妈妈有病,妈妈要留在这里治疗,你乖乖回家。”
他那天纠缠了许久,最后不得已离开,房门合上的前一刹那他回过头,隔着门缝,看到了一滴泪珠从女人的面颊上落下。
尹长伦抬眼看向赵黎,他双眼澄澈,里面没有一丝愤怒的波纹,瞳仁里却燃着两簇名为不甘与不服的火苗,清秀的面颊上带着让人为之动容的坚定。
“我得救她。”尹长伦说。
第53章 无边之夜(五)
单单凭借尹长伦的话,根本没有办法立案,包括江酒臣所说的,刘乃超可能藏在四院的事情,因为没有确凿的证据,都不可能放到明面上来查。
这件事前所未有的棘手,藏污纳垢的遮羞布被大手扯开,得窥的部分已是触目惊心,可怎么办,以非法监禁为一个精神病院定罪,也未免太过天方夜谭。
精神病人的鉴定实在是太过模糊了,卫计委也未必有什么办法。
赵黎给车衡倒了杯热水,一边把尹长伦给他的优盘插进电脑,他看了一眼车衡,说:“你脸色好差,发生什么事了?”
车衡摇了摇头,又喝了口水,坐到赵黎旁边去,接过了鼠标。
这个优盘是分别的时候尹长伦交给他们的,说这是他的母亲被带走的时候监控录像里留下来的资料,是在一个商场偏僻的门前,他毕竟是富家子弟,门路和钱都不是问题,不然也找不到赵黎这里,他用了点小手段,把这段视频拷贝了下来。
分别之后两个人回到赵黎家,江酒臣已经走了。赵黎早就预料到,并没有声张。
虽然不是商场的正门,但是毕竟是在市区,画面里的人并不少,赵黎很难想象那帮人是怎么在这种情况下把人弄走的。
车衡指了指视频边缘的两个人,两个人看起来像是一对夫妇,穿着都很考究,两个人从门口出来,似乎是要往停车场的方向走,这时,一辆面包车从旁边开了过来,停在两个人前面。
女人退后了一步,神色有些不耐,面包车却停了下来,上面下来了几个男人,一把把女人拽上了车。
这过程非常短暂,还不到一分钟,女人根本来不及挣扎,车上下来的一个男人跟尹长伦的父亲比了个手势,他点了点头。面包车立刻就开走了,男人也消失在了画面里。
真让人不敢相信这是法治社会发生的事情。
“被精神病院强行带走,之前有过这样的案例,很多。”车衡说,“大都不了了之,起诉的也似乎没什么结果,这件事我们管不了。”
“这件事没那么简单。”赵黎说,“我前天晚上潜入进去过,里面似乎有一个网瘾治疗中心,很多青少年都被关在里面,还会遭受电击。而且我收到线报,有人曾看到过刘乃超出入这里。这可能已经形成一个非常庞大的黑色产业链了。”
“收集证据,我们需要证据和证人,不然根本不可能立案。”车衡盯着赵黎的眼睛看了一会儿,说,“那是精神病院,不说非法监禁罪能不能成立,如果我们要抓刘乃超,也得有足够的证据才能得到搜查令。”
“你记得今天那孩子说的话吗。他说,他爸爸不会把他关在里面一辈子,不过可能把他送进里面的网瘾中心,所以曾经在里面接受“治疗”的孩子,肯定有很多已经恢复自由的,我们或许可以想办法联系到他们。”赵黎说,“这件事目前我们只能私下里查,最要紧的还是刘乃超,只要找到刘乃超相关的线索,光是窝藏通缉犯这一条就够他们受的了,明天上班的时候简单开个会,安排不复带着一小队人去四院门口蹲点。”
“这水太深了。”赵黎叹了一声,看向若有所思的车衡,说,“你今晚别回去了,我看你状态不太好,我不放心。”
他们讨论案子的时候,江酒臣的灵识又在邻市穿梭了一圈。
臂上的伤口已经凝固,浓郁的黑气没有要弥散的倾向,在他闭眼搜寻什么的时候,从他的伤口蔓延出来的黑线继续延展,顺着胳膊爬了上去,这不是什么好兆头。这黑线自从上次与那术师正面交锋之后就一直在缓慢地蔓延,本来停在手肘处,江酒臣这样大肆地使用灵力后,那根黑线已经快爬到了肩头。
长期被这个伤口折磨,江酒臣已经麻木了,那些疼痛他早已习惯,轻一些重一些,都没什么要紧。
交锋时那人的言语使得江酒臣心神动荡,他明知这或许是那人的诡计,心下却是已经信了八分。
这千年来,只要无事,他便回想过往的片段,生怕遗忘了半分,可是近些年来,事情记得清楚,那人的面目却是如何都记不起来了——哪怕在梦里,也是模糊的。
他惶恐,愈是用力去想,便愈是模糊。起初他只以为是年岁太久,心中未免生出些许悲凉来,听了那人的话之后,却有了其他的猜测。
被下面选中的人,心中都有旁人难以想象的执念,这执念能劈山裂海,为达目的不择手段,那人从前也是阴差,不可能无故叛逃。
那日他挣开束缚,两人缠斗之时,那人在他耳边告诉他,有一个阴差就在邻市,如果他不信,大可以自己去查探。
江酒臣的回应是反手一刀,像是这样能斩断心中的迟疑似的。
可那男人的话他却是信了七七八八,只等着证实——他已经开始把赵黎往那个方向引了。
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在下面的掌控之中,虽不至于限制,却一直密切关注着他们。江酒臣的活动范围在江城,他要是无故离开,一定会引起那些人的注意,一旦被他们注视,他就不可能见到那个阴差。
下面划分的分割线,就在四院里。江酒臣在那里观察了许久,本想把赵黎的目光引到这个医院的事情上来,他因公事破界,那些人不会把视线放到他的身上,谁想到刘乃超出现得这么是时候。
他的边界已经蔓延了出去,与那一个阴差的区域交叠,形成了一个透明的椭圆形,江酒臣找了他两天,仍是没有消息。
江酒臣要在搜寻到他的时候立刻前往,或许能在那些人发觉之前,得到个答案。
一千年了,为什么每次他刚感受到将军的气息,就什么都消散无形,为什么他的记忆越来越模糊,为什么那些人,不允许做阴差事的人见面?
就快有个答案了。
次日,市局。
四个人聚在一起,开了个称不上是会的小会,赵黎把江酒臣传过来的照片给他们发了过去,画面里的人穿着一身白大褂,带着口罩,鼻梁上架着一副金属眼镜,虽然相片很高清,但实在是很难确定这到底是不是刘乃超,只能说有些相像。林不复看完这些照片非常失望,说:“老大,你昨天说找到线索,我还兴奋坏了呢,不是,这也不行啊,连五官都没露出来,我们都说不准这是不是刘乃超。要是视频也还行,技术人员能通过走路习惯之类的判断是不是他,这一张照片,有跟没有一样。”
赵黎“啪”的在他脑袋上敲了一记,说:“我要是拿到确切证据,直接带人进去抓了,还用你干什么?这张照片做不了证据,但是目击者可以百分之八十确定,你带人过去守着,如果真的是他,我不信他这辈子都不肯出来。”
“调监控……算了。”林不复一摆手,“真要窝藏他也不可能让你调监控,走程序我们还是理亏,不是,老大,这里面事挺深啊,一个小小的医院,可能敢窝藏一个通缉犯吗?之前刘乃超放火杀人之后直接失踪,之后的踪迹一直都是个疑点,现在要是真藏在这里,也肯定是有人操作,他一个……啧,他后面可能有什么人?”
“现在想动机都太早,我们还是先要证据。”车衡说,“我们这边想办法找到当年从四院里出来的那些受害人,争取立案。”
“我不说别的,故意伤害,很难界定,那毕竟是精神病院,就算电击不合规,这事八成也得归卫计委管,那边要插手的话,刑侦队这边很被动,就那小男孩的妈妈,我估计也弄不出来。”林不复光是想了想,就觉得愁得头大。
“所以要咬死了刘乃超,你知道你有多重要吗?”赵黎说。
“哎呦,老大你突然跟我说情话,我有点不适应。”林不复玩笑道。
“滚蛋。”赵黎作势要打他,“千万不要打草惊蛇,时机成熟了我再往上报,不管怎么说,绝对不可以放走刘乃超。”
说到这个名字的时候,赵黎几乎没张嘴,实在是很有咬牙切齿的味道,那些焦糊的尸体重新浮现在几个人的脑海中,几个人集体静了一秒,常湘才开口。
“其实四院的事网上爆料过很多次,我们都有所耳闻,但是也没点进去仔细看,你要的资料我查到了一些,不乏有一些当事人出来现身说法,但是很快就删除了,不知道是自己删除的还是被删除的,不过文本我搜集到了很多,有一个共同点,他们都很担心因为说出这些事而被抓回去。”
“抓回去?”林不复诧异地问,“是有些被害妄想了吗?”
常湘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转过脸来对众人说:“的确有被害妄想,从里面出来的人大多数都有被害妄想症的症状,但是这一点不是。四院的网瘾中心有一个家长同盟会,里面的负责人说过一句话——‘不管你走到天涯海角,我都可以把你抓回来’,这句话骇人听闻,但这是真的,有人跑到了西藏,照样被家长同盟会抓了回来。”
林不复瞬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说:“这……是个邪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