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投影屏幕上播放的电影已经接近尾声,魏晋仍旧意气难平:“我不管他小时候被哪个变态猥亵过,那确实很不幸,但关我什么事?帐不能这样算吧?如果我被一个异性恋欺负过,难道也要立志于消灭全体异性恋?”
“是这个理没错,但你说服不了他。”申海说,“那寝室再呆下去太难受了,不如跟辅导员申请换一间吧?”
“哪还轮得到我申请,李毅早就恶人先告状了。下周我就搬去别的寝室。”
申海息事宁人地说:“能摆脱他就好。别想了,越想越气。走吧,我带你喝酒去。”
“……去哪儿?”魏晋下意识地站起身跟着他往外走。
“后窗啊,上学期就跟你提过,你不会还一次都没去过吧?”
魏晋的脚步迟疑了:“不太好吧,我这也是有家室的人了……”被强塞一把狗粮的申海翻了个白眼儿:“放心吧大姑娘,有我呢,会把你清清白白带回来。”
俩人从教室后门溜了出去。魏晋一路紧紧跟在申海后头,试图躲进他比常人大一号的阴影里,不时警觉地回头看一眼。申海匪夷所思道:“不是吧魏晋,洛宇这就开始查岗了?”
“哪是防他呀,我是防李毅那个神经病。刚刚撕破脸,鬼知道他做得出什么事,跟踪偷拍都有可能。”
“没那么丧心病狂吧?再说拍到又怎么样,你只是去喝杯酒。”话虽如此,申海也不动声色地加快了脚步。
后窗酒吧正值rush hour,舞池里扭动的妖艳贱货不少,但大多数一看就不是学生。魏晋一眼望去,没有见到熟悉的面孔,松了口气之余又有点失落——他曾偷偷期望过身边存在同类。
“那边那两个,都是我们这届的,艺术系。”申海站在吧台边点单,顺口向魏晋示意,“是公开出柜了的勇士。”
“没出柜的也会来这里吗?”
“当然啦,这里给学生仔打折。”接口的是穿着马甲的酒保,“小朋友第一次来?”
魏晋点头。
酒保长得很帅,漂染了一头白发,打着耳钉,笑眯眯地递给他一杯调好的马蒂尼:“放心吧,大家会互相保密。”
申海端了酒,带着魏晋坐到昏暗的角落里:“现在就敢出柜的勇士,真叫人羡慕。我有时候会问自己,究竟要到什么时候才有底气公开。找到工作之后吗?万一我上司恐同怎么办?万一他嘴上说着支持,转头却不再提拔我呢?要么等到升职成高管?万一坐不稳位子呢……想来想去,只有等到赚够了这辈子吃喝玩乐的钱,上午出柜下午辞职,爱谁谁。”
魏晋哈哈大笑,转念想到自己把同样的困境带给了洛宇,顿时笑不出了。
申海尚且可以将“赚够钱”视为最终目标,洛宇却是研究型人才,人家那目标是星辰大海。难道要他上午出柜,下午退出学术界?
“你呢,你怎么想?”申海问。
魏晋情愿不提这茬,敷衍地耸耸肩:“谁知道呢?有时候觉得大环境已经很友好了,结果下一秒就冒出了李毅那厮。不说这个了,你跟闻教授有进展吗?”
这回轮到申海被戳到痛处了:“喝酒,喝酒。”
魏晋担忧地跟他碰杯。
申海举杯一饮而尽,哈出一口凉气:“他明确拒绝我了,说是把教授的工作放在第一位,所以我在他面前也只敢当学生。前几天我开始找工作投简历了,去找他帮我写推荐,他倒是爽快答应了。我很开心地道谢,结果,他摸了摸我的头。”
魏晋想象了一下一米九的申海被人摸头的画面,表情复杂:“他想让你知道他把你当小……小孩。”
“他把我当什么无所谓,只要不讨厌我就行。他这人正义感很强,不可能去找姑娘结婚。我就一直等着,反正我年轻,耗得起。”
魏晋不吭声。即使作为基佬,他也并不看好这份暗恋的前景。但人生各有艰难,他不愿泼冷水,便只是沉默着干杯。
——
两周之后的周五晚上,洛宇带着魏晋出去下馆子。魏晋正计划着周末是拉他去看电影,还是窝在图书馆里陪他赶论文,忽听洛宇开口道:“我爹妈说明天要来看我。”
魏晋一惊:“啊?”
“我一整个暑假没回家,他们不放心,说要带吃的穿的给我。”洛宇迟疑道,“到时候,你也来见见他们?”
魏晋忙道:“算了吧,先别见了。”虽说丑媳妇终归要见公婆,但他不愿这么早就把洛宇逼到那境地。
“没事,见见也好。”洛宇顿了顿,“可以先说你是我朋友——我倒不是……就是,一步一步来。”
魏晋立即敏感地意识到了洛宇也在害怕。见面的话,他怕家人看出端倪、激烈反对。不见的话,他又怕自己觉得被冷落。洛宇这直肠子何曾处理过如此复杂的局面?一句话说得千回百转、如履薄冰。
魏晋顿感揪心,哪里舍得让他做这道题,当即若无其事道:“确实不赶巧,我明天要去敬老院,早就报名了的。”
洛宇果然咧嘴笑了:“那以后还有机会。”
第67章
魏晋总觉得自己已经习惯了跟洛宇腻在一起度周末,骤然回到孤身一人,顿时寂寞得无所适从,整个人萎靡不振地蔫着,像一朵遗落红尘的雏菊。
直到坐在开往敬老院的中巴上,凝望着窗上自己的倒影时,他才想起来,这只是开学之后的第三个周末。
魏晋被自己轻微恶心了一下,默默挺直腰杆抬起了脑袋。
一个暑假未见,张老头的房间出现了许多变化。
其中最大的变化是,属于陈老头的那一半房间空了。
张老头则一改坐禅模式,正弓着腰提着一只小水壶伺候盆栽。沿着墙脚新增了一溜花盆,花花草草被他养得摇曳生姿。
魏晋迈进房门一见这景象,心中已经有了点不好的预感,却还是故作轻松地问:“陈大爷搬走了?”
“死了。”张老头没好气地说。
魏晋很震惊。他还记得陈老头那模样,再怎么瞧都比干核桃似的张老头硬朗些,竟也说没就没了。
魏晋还处于面对死讯会不知所措的年纪,想了半天只憋出一句:“……节哀。”
张老头一脸不以为然:“嗨,敬老院里哪一年不死几个?赶上高峰期,一周送走俩,习惯了都。”
话虽如此,魏晋总觉得他突然开始养花,恐怕还是从室友的死亡里受了些触动的。
“新室友什么时候搬进来呢?”魏晋找来抹布开始擦窗子。
“快了吧,要看他们的安排。”
窗外庭院里,花枝招展老太太们还在跳舞。张老头沉迷浇花,头也不抬。
魏晋鬼使神差地问了出来:“你跟那阿婆,有进展吗?”
张老头皱起眉:“你们这些小年轻哦,成天脑子里都是什么东西?”
魏晋讪讪:“我还以为你会有些……新感悟。”
“什么感悟?”
“人生苦短啊,花开堪折直须折啊,之类的。”
“有啊,”张老头说,“人生苦短,她也不知道还剩几年,我不折腾她了。”
“……”
“我打了一辈子光棍,是不怕什么晚节不保。可人家这辈子过得四平八稳,有儿有孙的。我为了求个结果,却害她临了还多出变数来,何必呢。”张老头这些话大概也酝酿了不少时候,平日里没人能说,此时对着魏晋便全倒了出来,“就像这个花,你看它开得好看,就不要去折它了。”
魏晋站在原地浑身僵直,简直觉得每一句话都是冲着自己来的。这老头八成是上天派来的npc,跟全宇宙一道劝退自己。他心里转着洛宇的家庭事业、远大前程,带着一丝指向不明的悲愤,喃喃自语道:“那如果我偏要折,会怎么样呢?”
“你折谁?”张老头抬起头,惊怒交集,“你先折断自个儿吧!主意敢打到阿婆头上,现在的小年轻……”
“……”
——
洛宇不好意思带着爹妈吃食堂,就找了家馆子请他们吃饭。洛宇妈翻着菜单啧啧感慨:“这大城市的西红柿炒蛋都比我们那儿贵五块钱。”
洛宇爹妈跟魏晋的父母完全不同,当了大半辈子的工薪阶层,来看儿子一趟就算出远门。
他们其实从来没搞明白过洛宇是怎么走到今天这步的。在他们看来,儿子就是多看了几本数学书,没事儿拿张白纸写写算算一些看不懂的东西。后来班主任就上门了,劝他们将儿子送去搞竞赛。再后来呢,儿子就理所当然似的捧回了一个什么奖杯,稀里糊涂地保送进了牛逼哄哄的大学。
洛宇爹将这一切总结为“祖坟风水好”。
饭吃到一半,洛宇爹开腔了:“你这大学都要毕业了,啥时候谈个姑娘带回家来给我们看看?”
洛宇安静如鸡地低头夹菜。
“不急不急,”洛宇妈说,“他们学业忙着呢吧。”
“那可不。”洛宇忙不迭同意。
“再忙也不能耽误人生大事啊。”
洛宇安静如鸡地低头喝汤。
洛宇妈笑着拍了拍他:“没事儿,男孩子年纪大点更吃香。再说咱儿子这么争气,还怕追不到姑娘吗……”
老两口夸人的词汇严重匮乏,常年在“真给老洛家争气”和“真给我们长脸”之间循环切换。
洛宇连汤都咽不下去了。
他一直以为,自己充分理解魏晋出柜的那一刻的心情,也能预估出柜这一行为需要消耗的勇气。此刻他才发现,人自己不到那关头,是永远无法真正做到共情的。
洛宇在学校附近的宾馆安置了爹妈:“我明天再来送你们去火车站。”
“不用不用,一大早的车,你多睡一会儿。”洛宇妈说,“带给你的东西记得吃,吃完了再给你寄。”
洛宇应了一声,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洛宇爹只当他临别不舍,在他背上豪迈地拍了一记:“长大了。亲戚熟人都念叨着好久没见你了,过年你可得回家,最好再带个……”
洛宇一时冲动,脱口而出:“说起来,你们还记得我那表姑不?”
这禁语一出口,宾馆房间一瞬间陷入了沉寂。沉默本身已经充分表明了答案,可洛宇爹偏要倔强地问一句:“哪个表姑?你好几个表姑呢。”
“小时候总带我玩的那个……”洛宇已经后悔了,“就,这几年没听你们提过她,刚才也不知怎么就想起来了。没别的,就顺嘴一问……”
他住嘴了。爷俩仿佛在进行第一届此地无银三百两大赛。
“早就不知去哪儿了。”洛宇爹硬邦邦地说。洛宇妈面带薄怒,薄怒里还掺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警惕与慌张,责备道:“以后在亲戚熟人面前可别提她。她当初闹得那么大,说什么的都有。小心人家连带着误会你。”
是了,亲戚熟人。这四个字代表了洛宇爹妈的整个交际圈。
洛宇惯性使然地点点头,舌根处一时有些发苦。洛宇妈还放不下心地追问道:“你和她没联系了吧?”
“……没有。”
洛宇拖着脚步走出了宾馆,背脊上似乎还落着两道担忧的目光。
——
洛宇并不是个情绪化的人,即使在此时此刻也看得清楚,父母是爱自己的。这份爱产自牢不可破的血缘纽带,越过时代、环境与认知的鸿沟,朝他传递着原始莽撞的热度。
就像那年他获奖保送后,想要一台电脑打游戏。他爹根本不懂什么配置,却二话不说便去取钱,还叮嘱他“往贵里买,对学习有帮助最重要”。
洛宇知道如果自己孤注一掷对他们坦白,他们在漫长的斗争之后,多半还是会跋涉到他这一边,与他一道面对鸿沟彼岸的魑魅魍魉。而那也不会是因为什么境界的提升,他们依旧苍老而茫然,只是爱他而已。
他们会与自己一道,从此成为老家“不该被提起的人”。自己早已离巢高飞,所以大可以一笑置之,而他们却只剩那个巢了。
洛宇越走越步履沉重,直到快走到校门口了才突然站定。他已经一整天没联系过魏晋了。
洛宇从兜里摸出手机,没有未读消息,也没有未接来电。他打了个电话过去,魏晋没接。洛宇心中莫名地有些惴惴,又打了一个,等待音响了七八声,那头才传来一阵嘈杂的噪音,然后是魏晋的声音:“……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