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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名字叫李耀盈。
听说,原本祖辈是想要给我取名叫「李耀祖」,希望我跟父亲一样,考取功名,光宗耀祖。
但被父母以「责任太重,怕压垮孩子的命」给驳回了。
最后,他们取了个「耀」字,去了「祖」字,又添了个「盈」字,我就成了「李耀盈」。
耀盈,要赢,除了要赢,还要赢得够多。
父亲是个非常了不起的人。
在人生这场赛局上,他的前半生可以说是无往不利,是当之无愧的大赢家。
即使是生在农村乡下,仍靠着自身的聪明才智与不懈努力,硬是在那同儕多是大专毕业的年代,考取了博士,又靠着学歷隻身挤进大城市,成了受人景仰的教授老师。
在大城市里,他也靠着自己,成功地追求到在当时能说是貌美如花、眾星捧月的母亲,他们被十里八乡的人称许为才子佳人、郎才女貌、一对璧人⋯⋯。
「一对璧人」⋯⋯玉,总会有不小心打碎的时候,人也是。
因为一些原因,父亲被学校革职了。
具体是什么原因,我也不清楚,就像你问我「你爸爸具体是教什么的」,我也说不清楚。
大人总是在一些地方说得很模糊,又在一些地方说得太仔细——什么「结晶」,什么「相变态」,什么「结构缺陷」⋯⋯对我来说都太细、太深了,听也听不懂。
可是,我知道我应该在哪句话点头附和,在哪个停顿抓住专有名词提问,能让对话顺利进行下去。
因为我看过,我看过父母是如何应对外人的,看他们怎么接待有求于自己的、怎么迎合那些有助于自己的、怎么与讨人嫌的邻里相处、怎么与噁心的亲戚嘘寒问暖⋯⋯自觉有些才智的我只要看过、学过,就多少知道自己应该如何应对。
但对于没有接触过的事,十四岁的我就真的是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因为无法接受父亲被革职的事实,母亲选择签字离婚,她带走妹妹,留下了我跟父亲。
其实我无法完全地理解,无法理解母亲为什么会因为父亲被革职,而选择拋弃这个家。
我只能隐约地从父亲的隻言片语里猜个大概。
「他妈的,就知道有福同享,不知道有难同当!⋯⋯以前我有少给你买过包吗?你要金、要银的时候,我有少给你吗?!」
「我看你就是在外面傍上了个大款⋯⋯好呀,你走呀!等老子功成名就时,你就不要哭着喊着要回来!」
「你就是那短视近利、爱慕虚荣、只知道花钱的贱女人生的贱种!」
⋯⋯
就这样,在我的印象里,母亲被定型成一个「追求名利的坏女人」。
而我,也还好那时没被取名为「耀祖」,不然一个「贱种」要怎么光宗耀祖呢?
那也太难了!
还好我只是「要赢」,有赢就好。
⋯⋯不好笑吗?
我妹听到这个都会笑出猪叫声的,我还以为这个谐音笑话还不错呢。
嗯⋯⋯也许我真的比较没有幽默方面的才能吧。
所以,离婚的父亲才表现得越来越暴躁。
以前,虽然他在家里也是会说些难听刻薄的,但他很少会说脏字,更不会动手打人,因为他觉得这些是教育水平低下的人做的事,不符合他文化人的身份。
在母亲走后,我也就被打过两次⋯⋯一次,我觉得不是因为我的原因;一次,是因为我的小考没考好。
我知道父亲是为了我好,现在家里少了个大人能管我,他当然需要多放点心思在我身上,而且,他还是有手下留情的。
扳手从来不会落在头部、脸部,也不会打在其他遮挡不住的地方,或是关节处。
所以,虽然会痛一阵子,但不影响生活,就是洗澡时看着有点吓人。
反正衣服遮着,只要我们都不说出去,谁也不会知道。
那天也是这样。
因为我的分数没有达标,父亲愤怒至极,转身走进仓库,从抽屉中拿出扳手,就要往我身上打。
我下意识地想要躲,却惹得父亲更生气。
「好呀,翅膀硬了?还敢躲?!真是跟那贱女人⋯⋯」
我看他气得脸红脖子粗,血管涨得突起,感觉随时都要爆掉的样子,格外地吓人。
他的喘息声越来越大,一开始我还没发现异常,以为是我的恐惧夸张了眼前的景象,我只能紧闭双眼,等待扳手的落下。
然而,扳手并没有如预期般地打在我身上。
「咚——」一声,它落到了地上。
我睁开眼睛,是父亲狰狞的表情,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双手紧抓着胸口的衣服,衣服上的抓痕就跟他此刻的脸一样。
他嘴里发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只是痛苦的碎语。
我还来不及向他确认发生什么事,又是一声「咚——」。
这是父亲的膝盖敲在磁砖上的声音。
「爸?」
一时之间,我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
经过几个呼吸,我才上前碰了碰父亲的肩头。
毫无反应。
我不敢再看他的神情做确认,那一定很丑陋、很扭曲,感觉多看一眼都是对他的轻蔑,他也不会希望儿子多看他的丑态。
我推了推父亲的背,喊了几声,依然毫无反应。
我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趴在他的背上,侧耳倾听。
他的胸腔没有呼吸应有的起伏,我的耳边也没有心脏跳动的节拍声。
他死了。
就像是水库闸门被开啟,「他死了」这个念头引出我庞大而复杂的情绪,让我无法在第一时间仔细地分辨它们。
是该哭还是该笑,我也不知道。
毕竟我也没看过其他人是怎么处理这种情况的,没有学过的,自然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什么事都没做,没有哭也没有笑,我只是麻木地等着,等待情绪的洪水回归平静,我才开始细品自己的情绪。
好像有点哀伤,有点释然,有点无助,有点同情⋯⋯好像最多的是——「觉得麻烦」?
我也不确定。
那是一种跟被迫做无偿劳动的不耐感,跟被老师要求在午休时间帮忙的感觉类似。
更麻烦的是,没有任何人能给我明确的指示,告诉我该如何是好。
我必须自己查清楚该怎么处理。
为避免后续有多馀的麻烦,我没有在第一时间向外求助,我没有打电话给母亲,也没有打电话报警,或叫救护车。
呵呵⋯⋯叫救护车也没用了。
我来到父亲的书房,在网路上查找提示。
这是我能想到的,最有效率、最准确的解决方法。
过往遇到一些课本里没有教的、长辈没有说过的问题,我多是在网路上查找。
果然,很快的,我查到了我要的资讯。
他们说,家属应该联络派出所或是卫生所,之后需要向卫生所申请「死亡证明」,费用是一千块。
一千块?
我要向谁要那一千块给卫生所呀?
我手里是有一些钱,但那是「我的」,是我用我的时间跟精力换取到的。
我实在想不出要为「死人」花钱的理由。
嗯⋯⋯如果他还活着,需要抢救的话,我倒是不介意出钱叫车,毕竟还有可能让他用「他的钱」来还我「我的钱」,可是他死了,我又能怎么办呢?
再次回到客厅,我看着趴卧在地上的父亲,竟然自以为是地產生了些许的「同情」。
我自然是知道父亲一生都在追逐着什么,即使他并没有对我明说。
对于自己的学歷跟过往的成就,他无比地自豪,并始终朝着「名垂青史」的目标而努力着。
但他还没有成功,就断在半路上,断在他人生的低谷中。
真可怜!
以一个曾经功成名就的男人来说,真可怜呀!
我在心里叹了口气。
他也就只是想要被他人记住罢了⋯⋯嗯?
突然想起小时候看的童书,书上分享着古埃及人会将死者做成木乃伊,并连同一些财物一起放在墓室中,等待死者再次復活。
我当然不会傻到相信木乃伊真的能復活,但,我想⋯⋯这或许是一个不错的方法,一个帮助父亲被世人知晓、被世人记住的方法。
因为足够特别,所以能被记住。
一直被记着,也算是「名垂青史」了吧?
我环顾整个家里。
衣柜的密封性感觉不太好,而且过不了几年就会被基隆的湿气用坏,不适合。
冰箱虽然保存方便,但要我每次打开都看见一个人在里面⋯⋯也不太合适。
⋯⋯
最后,我决定把他放在主卫的浴缸里,那里足够阴暗,温度稳定,湿度稳定,适合保存酒精,想来⋯⋯存放尸体也足够合适。
我将他的尸体用黑色垃圾袋包裹、密封。
就让他跟着那些酒瓶一起,木板用成堆的生活杂物压着。
与他就近的,是代表着他过往成功的「奖盃」。
在那之上的,是他过往日常会经歷的「俗事」。
这里,是他的墓室。
_《他的墓室》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