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胜雨看看她,那天府上所有人都看见军司携同夫人回来,还亲手牵着她的马缰,一路都形影不离,还道是军司与夫人感情愈发浓厚了,此刻又觉得有些古怪,只好不说了。
出门时日头已斜,天色将晚,不过盛会既然在晚间,恰是正好。
胜雨挑了府上十余名侍从一同出行,以防人多。马车行至城中大道,果然行人已多了起来,好不容易才缓慢地驶到地方。
舜音早已听见外面鼎沸人声,挑开竹帘下去,四处是人,一派繁华喧闹之象。她有些嫌吵,往边上走了几步,转头见陆迢已自道边馆舍中快步迎出。
一看到她,陆迢眼神一亮,继而抬手:“夫人恕罪。”
舜音还礼,还道是因为请她晚了的缘故,尚未开口,却听他接着道:“那日夫人的家信本要寄出,不想后来还是军司来寄的,我答应了夫人却险些没办好,实在惭愧。”
舜音想起穆长洲说他已做不了主,料想他早已没有刺史权力,哪能怪他,也不好直言,只说:“刺史不必放在心上,是凉州本就不该如此。”
陆迢叹息:“非常时期罢了,河西腹背皆有强邻,为防军情泄露,谨慎也是应该的,以后就好了。”
舜音心想原来是用的这个理由。河西背有西突厥,腹有吐蕃,确需防范,这么一说查信倒变得合理了。
说话间已走入馆舍,四下只有几个往来小卒,都在往门外奔忙。
陆迢请她在舍中胡椅上就座,又在案头上为她舀了一盏刚煮沸的茶汤:“夫人在此少坐片刻,原本今年总管和总管夫人也要参会,但因鄯州都督的事不来了,稍后便请夫人去敬首香吧。”
舜音早发觉能从他这里得知不少事情,今日才会欣然赴会,此时听他提及鄯州,在椅上坐下,故意问:“鄯州都督剿匪到今日才走?”
陆迢刚想说,又道:“算了,毕竟是官场中事。”
舜音斟酌一下说:“不知陆刺史有没有听闻过我在撰写见闻的事,如今四处观望风物,独缺轶事,大约也只能从陆刺史这里听来一些了。”
陆迢立即道:“早听说了,夫人真乃人才!只是这些事也要记入见闻不成?”
舜音淡笑:“哪些能记,哪些不能记,我还是知道的。”
陆迢放了心,他久在此地,好不容易得遇长安而来的舜音,确实亲近,也不瞒她,隔着案头坐下,声音小了许多,一五一十详细说出。
舜音靠右侧坐,偶尔观一眼他口型,听清了内容。
鄯州离凉州不远,此番才被选中调派兵马前来剿匪。不想鄯州都督于式雄亲自带了五千精锐前来,却一无所获。
凉州总管生怒,认为区区商路小贼竟让凉鄯二州兵马都奈何不得,有碍颜面,准备另派他人统领鄯州这五千兵马,再增派凉州兵马,一起尽剿匪寇。
然而于式雄却不愿让出领兵之权,自称要继续统兵再剿。
凉州总管尚未应允,忽而得知他剿匪时营中兵马并未尽出,私留了千余人还准备哗闹生事,勃然大怒,直接褫夺了他领兵之权,下令将他所带兵马悉数交由凉州统领,当日就遣他回了鄯州。
“正因此,总管夫妇也无心参与盛会了。”陆迢说到此处忽笑一声,“原本于都督与军司不睦,还怀疑此事与军司有关,但总管得知他剿匪失败召集官员商议那日,军司偕同夫人出南城游览风物去了,不在城中,根本没见过总管,当日满城都见到你们同出同归,何来军司参与夺他兵马一说。”
“……”舜音明白了,所以穆长洲那日特地带她出行,就是要做到既不在城中,又能拿到鄯州兵马营里的军情。
如今便干干净净接收了对方五千精锐。难怪最近不见踪影,原来是忙这事去了。
料想于式雄也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人,带兵前来时就防了一手,特地留了千余人在营中按而不发,还派人四处巡逻。若是总管派别人接手他兵马,便让这千余人在营中哗闹生事,造成鄯州兵马难以被凉州所管的架势。
偏偏弄巧成拙,留兵不发的事被斥候探到,惹怒了总管,五千精锐到底还是易手了。
她想了下说:“那现在领兵剿匪的是军司本人了?”
陆迢好笑:“夫人怎么反倒问我?”却也接着往下说了,“哪里是军司,先前几次剿匪收效甚微也都不是军司领军,军司早不管这些小事。此番兵权交给了佐史张君奉,只因他先前支援于都督迅速。”
舜音心想这与交给穆长洲有什么分别?反正兵马入了凉州,就都在他麾下了。他一定是把每一步都算好了,还拉着她参与了一番……
才一盏茶的功夫,外面天色已暗下,街上声音也大了起来,陆迢起身道:“盛会要开始了,夫人请出去观礼吧。”
舜音跟着起身,往外走时又问了句:“你方才说于都督与军司不睦?”
陆迢点头:“这不奇怪,我来凉州晚,听闻军司是文人出身,又年纪轻轻就在河西位高权重,少不得会有人看不惯眼。”
舜音心里过了一遍,没说什么。
外面天已黑下,但街上灯火通明,亮若白昼。路上的行人比刚来时更多,街道已然水泄不通。
胜雨等在门边,叫护卫在两侧分开人群,才得以让舜音跟着陆迢往前。
没几步,走到一处高台下,台高一丈,上面正中摆着一座半人高的金塑佛像,四周环绕彩绸干花,香烟袅袅,大约是专为此番盛会所设。一圈僧人围绕着佛像在敲钵念经。
台下还有兵卒守卫,几名青衫文官领着家眷都等候在台下,尚未往上走。
陆迢领路,请舜音先往上行。
舜音跟他上去,环顾四周,凉州胡风盛行是事实,几乎道上挤着的人群中有一大半都身着胡衣。反倒是她,一身高腰襦裙,因要参与佛事也未戴帷帽,露出高挽的发髻,看来如同异类。
陆迢在旁看她两眼,却道:“今日一见夫人就想说了,夫人入凉州,便如长安吹来的一道强风啊。”
舜音尚未说话,他已自一旁小卒手中取来一支点燃的长柄香炉,递了过来。
“夫人代表军司府,请先进香吧。”
舜音看一圈四周,她本不信佛道之事,但眼前如此大的阵势,自然不能怠慢,接了香炉,走向佛像。
今日城门不闭,一行人马刚自东城门外赶回,至城中大街时,路已不通,只好停下。
穆长洲坐在马上,隔着人群,离得尚远,一眼看见高台上的身影,身着鹅黄宽袖上襦、绛色石榴裙,高腰轻束,云鬓巍峨,臂挽披帛,正双手挑香敬于佛前。
胡孛儿跟在后面,嫌堵得难受,骂了两句,转头见他已从马上下来,立即也跟下马。
张君奉追了过来,下了马,到他身后低声说:“军司,兵马接手了。”
“嗯。”穆长洲将弓交给身后弓卫,示意他们牵马先回,往前走。
胡孛儿和张君奉跟着他往前,忽而抬头发现高台上站着舜音,不禁对视一眼,又看一眼前面的穆长洲。
台上进香完毕,佛前打坐的老僧捻着佛珠还礼,按例要为进首香的施主念经祈福。
陆迢在旁道:“此乃军司夫人,渤海封氏贵女,远自长安而来。”
老僧点头,知道了身份,低低为其念诵。
陆迢对舜音道:“高僧也曾去过长安,见过不少达官贵人,说不定还曾见过夫人。”
周围太吵,舜音看他口型才听出他说什么,摇一下头:“没可能。”
老僧刚好念完,睁眼忽道:“不问红尘俗事已久,但封家尚且记得,以往在长安大慈恩寺中参加法会,得见过百官,其中就有封尚书。”
舜音顿时抿唇。
老僧边忆边道:“那年高中进士曾在雁塔题名,似也有封家人。”
陆迢顿生惊奇:“竟有此事?”
舜音没料到这竟真是个去过长安的僧人,转过头说:“高僧错记了,那不是封家人……”
话音戛然而止,忽而扫到一道长影,她目光看了过去,彼此视线相撞。
穆长洲就站在台下,身上袍衫紧束,腰间配有横刀,显然是刚从城外返回,眼睛看着她。
一瞬间,恍如还在七年前的曲江夜宴,只是人已不是当年。
她转开眼。
穆长洲立于灯火暗处,看见她眼神,嘴边轻轻一牵,知道她还余气未消。
她性子冷,生气也不外露,但连眼神都是凉的,偏偏配着这么一身装束,艳艳夺目。他忽而想起,她小时候也总露出这样的神情,如此冷淡,真是丝毫未变。
浴佛开始,清水沿着佛像顶部汩汩而下,浇灌金身,台下顿时善男信女念祷声一片,声音又乱又杂,开始拥挤向高台。
陆迢都不得不出面维持。
舜音被吵得听不清周围言语,看口型又人员纷乱,转身想从台阶下去,奈何下方那些青衫官员们都携带家眷登了上来,堵在那里。她心头烦闷,又不好表露出来,一手抚了下左耳,退到边沿。
忽见那些官员都退开了。
舜音抬眼,看见穆长洲不疾不徐走了过来,伸手在她肩上一带,自己拦在右侧,带她往下走。
方才念经的老僧忽而道:“这位不就是当年封家的进士吗?”
舜音听见半句,停步,身旁穆长洲只看了老僧一眼,并未多言,手又在她肩上一带,往下而行。
陆迢在那里道:“高僧认错了,那是我们凉州行军司马。”
老僧念了一句佛偈,不问是否。
台下的张君奉和胡孛儿听到老僧言语已经愣了,互相对看,都没回味过来。
一左一右地贴着道边走出去许久,远离了人群,四周才安静一些。
舜音自他身侧退开一步说:“就不谢穆二哥了,毕竟穆二哥也得了我的相助。”
穆长洲转头看她,嘴边露笑:“确实。”
舜音没说话,去找自己的马车。
胜雨跟过来,手中端了杯香药糖水:“这是祈愿用的,夫人还未祈愿。”
舜音回头,远远看见台上有人端着糖水敬献佛前,确实是祈愿用的,看一眼穆长洲,接过杯盏:“那就祈愿穆二哥以后做什么都用不上我。”
穆长洲看着她,一伸手,将杯盏接了过去,直接仰脖饮尽,似是故意:“这靠祈佛恐怕没用。”
第十三章
舜音唇张了张,差点没说那是给佛的,随即就看见他眼神,也看不出还对什么神佛有敬畏之意了。
算了,哪能忘了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少年君子。她干脆转身往回走:“反正祈完了,我回去了。”
穆长洲看着她走了出去,将杯盏递给胜雨。
侍从们先前特意将车赶远,以避开人群,现在才引了过来,就停在几步之外。
舜音走过去上了车,刚要坐下,听见胜雨的声音在外说话,靠近窗格才听清:“军司的马已牵回,还请登车与夫人同回。”
“……”她想了一下,刚才确实没看见他的马,无言坐正。
外面胡孛儿和张君奉似乎过来了,穆长洲的声音不高不低,与他们说了几句什么,随后就没了声音。
紧跟着车门竹帘被掀开,舜音抬眼,他已自外进来,衣摆一掖,在她右侧坐下,仿若理所应当。
车往前驶动,竟真成同车而回了。
舜音不做声,也不看他,眼神落在一边窗格上。车中昏暗,偶尔有道旁灯火照入,映出他身影,高大倾斜的一道覆盖在她的身影上。
穆长洲也不说话,刚才那句实在故意,看得出来,再说她只会更冷,不如见好就收。
城中依旧热闹非常,即使车驶出很远都能听见人声。
直到军司府门前,车停了下来,胜雨在外面请他们下车,舜音身动一下,目光才瞥向穆长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