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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在场,他人都要顾虑自己的仪态,她也不例外。
只这么端坐了一会儿,便觉很是难受,想尽快处理完事情,赖着皇帝,一起躺上一躺,解解腰疼。
她没滋没味地吃了个梅子,说道:
“你们各执一词,就这样说来说去,想必谁都有理,不吃吃苦头,怎会吐出半句实话来。”
燕儿面色惨白,已经连求饶都说不出来了。
“来人,将燕儿拖下去,送入宫正司领二十棍,”皇贵妃又拈了个梅子,双眉蹙着,“汪从悦,你也一样,去司礼监自领吧。”
燕儿砰砰磕头,抖如筛糠。
汪从悦瞧着她,唇角微微弯起个讥嘲的弧度。
“回娘娘,奴婢素来体弱,远不如燕儿,只怕经不起二十棍。”
他怡声下气道:
“若娘娘体恤,许奴婢二人同在宫外领罚,棍数不论,打到只剩一口气为止,娘娘您看如何?不然奴婢有个万一,再不能辩解,岂不是就要被凭空颠倒黑白了?”
皇贵妃有些惊异地看着他,一时说不出话来。
她确实没考虑到一个内廷宦官,居然比女孩体弱的问题,可她本意绝不是把人打到濒死,不然该如何审问。
皇贵妃一时无话,那些要拖走燕儿的粗壮宫女暂且停了手,任凭燕儿瘫软在地上。
“把这绣女带下去。”杨自彻突然插言。
宫女们立即拖着人出了殿。
“圣上?”皇贵妃疑惑地问道。
她捡梅子的手顿了顿,撑住桌案,用了些力气才支撑起身子,继续端庄地坐在位置上。
“朕看汪从悦怕是一棍都经不起,打了何用?便让他在这里说。”
皇贵妃“嗯”了句,道:“行了,你说吧。”
汪从悦便跪了下去。
他先朝皇帝磕头,问道:“圣上可否给娘娘一个软枕倚着?”
杨自彻本等着他解释,却等来这一句,神情微有不耐地扫过来。
汪从悦只能装作看不到。
“娘娘身怀有孕。奴婢瞧着,她方才数度不适,需要休养,还求圣上略怜悯娘娘些。”
杨自彻这才仔细打量了皇贵妃几眼。她面上敷着脂粉,叫他什么都没看出来,不过还是唤宫女拿了个软枕。
皇贵妃靠在上头,按着肚子的手好一会儿才放了下去。
汪从悦重新垂了头,为贤妃辩解:
“奴婢是贤妃娘娘心腹,娘娘若真有歹心,将人像交与奴婢说得过去。可要紧事,终归知道的人越少越好,给家中女眷绣便罢了,岂会同意她再拿给旁人。”
皇贵妃点了点头。
他说得有道理,况且人像已然辨认过,今日叫他对峙,不过是看看反应罢了。
皇帝的人像,确实有可能被高手以他人的习惯刺绣出来,可人选就那么两个,她还是更相信汪从悦一点。
至少他没哭,并不晦气,不会冲了她腹中的孩儿。
皇贵妃见皇帝没有表示,便挥手命他退下了。
因着这件案子,汪从悦时不时便会被叫去问话。那些已夺了的差事虽没还回来,倒又给他安排了新的事务。
汪从悦陡然忙了起来,又是十来日宿在禁中。
直到该处罚的,都关起来等待到期论处,皇帝同意淑妃交还孩子,他才得以回家。
他竟然有点归心似箭的意味了。
·
秋枕梦在门口等了一阵,才瞧见汪从悦的马车回来。
下人揭开轿帘,躬身伸手,搀扶着他从车上下来。
本是很容易弄乱衣裳的动作,待汪从悦下了车后,衣衫上并无多少折痕,更别说乱了,规整得让秋枕梦第无数遍佩服。
“小哥哥总算回来啦。”她迎上前,想挽住他手臂。
汪从悦先一步拢住她的手。
“夜风这般凉,你这是站了多久,”他道,“手都冰了。”
“小哥哥,我不冷的。”秋枕梦说。
她的手被汪从悦捂在手心里,两个人凑得很近,慢慢走回二门去。
天上银湾如瀑,星斗横斜,月色虽不明朗,石板缝隙中的浅草,依旧可以瞧得分明。
“小哥哥怎么回来这么晚?又和同僚应酬了吗?”秋枕梦问。
汪从悦弯了眼角,回答她:“贤妃娘娘留我说话用饭,故而晚了。”
跟进二门的是仆妇们。
有人行礼问道:“老爷留在后院沐浴,还是回前院去?”
汪从悦下意识转头,和秋枕梦视线相对。
秋枕梦晃了晃他。
他本要出口的“前院”一下子忘得干干净净,不由自主说道:“就在这里。”
仆妇们连忙退下,预备着抬热水来。
他和秋枕梦说了会儿话,秋枕梦便笑道:“小哥哥先去洗吧,我回房去,把配饰都摘了。”
汪从悦“嗯”了声,望着她进了上房,这才走入厢房隔开的小间中沐浴。
或许是女人终究比男子细心,角落里放了一篮子花瓣,满满当当冒着尖。
汪从悦提起篮子,想要倾入水中,踌躇片刻,终是放下了,一把一把捧进去小半篮。
他搅合着热水,将那些花瓣荡漾开,这才安心褪了衣裳进桶。
后院浴桶与花梨木完全不同的纹路,令他生出几分怅然若失的感觉,而这感觉,在秋枕梦随后赶来,挨着他入水后,顷刻便被抚平。
他目光落于水面上。
花瓣放得刚刚好,不算很密集,可以隐约瞥见水下一点风光,但也不稀疏,瞧得并不分明。
汪从悦提着的心这才放下,唾弃自己的念头渐渐消失。
因着秋枕梦娴熟地靠在他怀中,他放松了身子,倚在浴桶边缘处。
秋枕梦撩了撩水面,转过身来,本就半压在汪从悦腿上的身子一动,引得他当即并拢了双腿。
她跨过汪从悦的腿,半跪半坐,与汪从悦相对。
大概是他惦记着她的叮嘱,每日坚持多吃一些的缘故,瞧着比初见时略微有了一点肉,叫她看到几分将他养正常的希望。
秋枕梦忍不住凑近了。
少女玲珑有致的身躯粘着花瓣,倏忽靠了过来,一痕雪脯看得汪从悦面生红晕,连忙闭了眼。
秋枕梦指腹轻轻擦过他的额头,上面疤痕早已消退,而后下移,仔细地描摹着他的眉眼。
“妹子……”汪从悦轻声说。
一个蜻蜓点水般的亲吻落于唇上。
她挽颈勾肩,偎着他。
软玉温香在怀,有着说不尽的娇柔旖旎,叫汪从悦心头缠绵着丝丝缕缕的情意,想要对她做些什么。
那一瞬,他竟然可以体会到那些健全男子面对温柔乡的无力。
因着他生出了无数念头,细细分辨时,用一两个词便足以概括。
比如导欲宣淫。
再比如恣心纵欲。
他分明只是个阉人,却已尝得浪荡子所耽溺过的滋味了。
秋枕梦的声音似笼着山岭中的薄雾,烟似的缭绕在耳畔:“小哥哥,今天也该循序渐进了吧?”
这句话不亚于一盆冷水,将他刚刚生出的念想拍断。
汪从悦不敢睁眼,怕看到她满面失望,游移着道:“妹子,我累了,你看这……”
“不要紧的小哥哥,你累了还能在浴桶里睡吗?”
秋枕梦体贴地提议,只是这体贴来得很不是时候:“等会儿穿衣裳的时候,咱们不用避着了就行。”
汪从悦语塞,恨不能今夜就睡在桶里。
秋枕梦揽着他的肩,亲近得似乎只缺一场鱼水欢情。
可他不敢睁眼,也不敢应答。
已愈合了十年之久的伤痕,宛如被她以一句话撕扯开般,血淋淋地展露在二人眼前。
可这并非蚕室,身旁人也并非操刀的师傅,或者同样捱着苦痛的男孩儿。
秋枕梦就在眼前。
他只要站立起来,便能令她窥得自己隐秘的一切,明明如此简单的事情,却使他生出上刀山下火海般的煎熬。
她一定会厌恶他的。
连他自己都厌着那可恶的伤痕,更何况她。
他想蜷成一团。
可秋枕梦的姿势,又让他不敢动弹。
那些难以言明的缱绻心绪,随着令人难过的寂静,一点点化作了惆怅与恐慌。
汪从悦被一个拥抱淹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