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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听席传来笑声和稀疏的掌声。法官要求肃静,然后望向检察官,面露询问之色。
“我没问题了。”格罗特说。
“辩方律师还要提问吗?”
孔恩摇摇头。
“那我就传唤检方第一位证人。”
检察官对法警点了点头,法警打开法庭后方的一扇门。门外传来椅子刮擦地板的声音,门打开了,一名高大男子缓步走进来。孔恩看见男子身穿一件尺寸稍小的西装外套、一条黑色牛仔裤,脚上穿一双大尺寸的马丁靴。男子头发极短,近乎光头,体格精实健壮,看起来三十出头。然而他双眼布满血丝,眼睛底下挂着一对眼袋,肤色苍白,扩张的微血管散布在脸上,形成一小块一小块的泛红,让他有如年过五十。
“哈利·霍勒警官?”男子坐上证人席后,法官问道。
“是的。”
“我看见你并未提供家庭住址,是不是?”
“那是个人隐私。”哈利用大拇指往肩膀旁边比了比,“这些人闯入过我家。”
更多嘘声传来。
“你宣读过誓词了吗,霍勒警官?也就是说,你宣誓了吗?”
“是的。”
孔恩不停地摇头,有如某些司机喜欢在置物台上摆放的摇头小狗。他急忙翻寻文件。
“你在犯罪特警队是负责调查命案的,对不对?”格罗特问,“为什么你会被分派来办这件案子?”
“因为我们对这件案子评估错误。”
“哦?”
“我们没想到何岱会活下来。如果你的脑袋被打到开花,里面的东西跑到外面,通常是不会活下来的。”
孔恩看见两位陪审法官的脸不由自主抽搐了一下,但这时已无关紧要了。他已经在文件上找到他们的名字,上面写着:错误。
3
一九九九年十月五日。卡尔约翰街。
老哥,你快要死了。
老人步下台阶离开,秋日强烈的阳光照得他双眼难以睁开,他停下脚步,耳畔仍萦绕着这句话。他的瞳孔慢慢收缩,手紧紧握住栏杆,缓缓深呼吸。他聆听各种嘈杂声,有汽车声、电车声、人行道指示灯的哔哔声,还有说话声,兴奋、开心的话语声在脚步声的伴随下显得急促。还有音乐。他是否听过这么多的音乐?但这些都无法掩盖这句话的声音:老哥,你快要死了。
他在布维医生诊疗室外的台阶上驻足过多少次?每年两次,前后四十年,算起来一共八十次。八十个平凡日子,和今天没有两样,但他从未像今天一样注意到街上是那么充满朝气、那么欢快、那么贪求生命的活力。现在是十月,感觉却像是五月的那一天。那一天,和平降临。他是不是太夸张了?他听得见自己的声音,看得见阳光照出自己的侧影,看得见他的脸部轮廓在白灼的光晕中淡去。
老哥,你快要死了。
纯白染上色彩,形成卡尔约翰街。老人来到台阶底端,停下脚步,先向右看看,再向左看看,仿佛难以决定要走哪个方向,而后陷入沉思。他颤抖了一下,像是有人叫醒了他,然后朝皇宫的方向走去。他的脚步有些迟疑,目光下垂,枯瘦的身体佝偻着,身上穿着一件稍大的羊毛外套。
“癌细胞扩散了。”布维医生说。
“这样啊。”老人答道,望着布维医生,心中纳闷,不知道医生在医学院是不是都学到了在谈论严重问题时要摘下眼镜,或只是近视的医生为了避免和病患目光相对才会摘下眼镜。康拉德·布维医生的发际线越来越高,变得有点像他父亲。布维医生眼睛下方的眼袋散发着不安的气息,也很像他父亲。
“简单说就是这样?”老人问这句话的声音,这五十多年来连他自己都没听过。那声音空洞、嘶哑、发自咽喉,声带由于畏惧死亡而颤抖。
“对,事实上还有个问题……”
“拜托你,医生,我有过面对死亡的经验。”老人提高音量,选择能够迫使声音保持稳定的字句,他希望布维医生听见他稳定的说话声,他希望自己能听见自己稳定的说话声。
布维医生的目光掠过桌面,越过磨损的拼花地板,投向污秽的玻璃之外,躲在窗外许久,才回来正视老人的双眼。布维医生找到一块布,不停地重复擦拭他的眼镜。
“我知道你是怎么……”
“医生,你什么都不知道。”老人听见自己发出短促干枯的笑声,“布维医生,你别生气,不过我可以向你保证一件事:你一无所知。”
他注意到布维医生相当不安,同时听见房间远处水龙头的水滴落到水槽里的声音。那是一种新的声音。蓦然之间,他似乎不可思议地拥有了二十岁年轻人的听觉。
布维医生戴上眼镜,拿起一张纸,仿佛他要说的话写在上面,清了清喉咙说:“老哥,你快要死了。”
老人觉得还是别用那么亲近的口吻比较好。
老人在一群人旁边停下脚步,耳中听见漫不经心的吉他拨奏声,有人唱着一首歌,那首歌对其他人来说一定很怀旧,在他听来却不然。他听过这首歌,那可能已经是四分之一个世纪前的事了,但对他而言却像是昨天。当时的一切就跟现在一样——时间越是往前推移,就显得越靠近也越清晰。他可以记起他多年来不曾想过的事。现在他只要闭上双眼,就能看见之前在自己的战时日记上读到的事件投射在视网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