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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叔辩从内侍手中接过装有翼善冠的托盘,送到了正宾面前。
正宾就是进行加冠的那个人,一般都会由德高望重之人担任,但不能是父母,父母需要担任的是冠礼上主人的角色,如果父母缺席则由宗亲中的辈分长者代替。太子的正宾就是由大启仅剩下的两个异姓王中的西南王担任的。
东海王,西南王,都是异姓王,但在朝廷的眼中,他们的威胁程度却是截然不同的。东海王曾是太祖的对手,西南王却是太祖的异姓兄弟,也就是给太祖当军师的那位。
西南王与太祖从小一同在村里长大,西南王本是唯一考取了功名的全村希望,但在为了村子进京告御状时而差点被打死,太祖为了他落草为寇,他以才能报之,始终追随左右,筹谋划策,最终拿下了天下。
西南王已经很老了,双腿不良于行,轻易是不会离开府邸的,但也再没有比他更适合为太子加冠的人。
老爷子已是风烛残年,却撑起一口气,颤颤巍巍的非要依靠自己的力量站起来,走到太子面前。他是真心实意的为太子高兴着,若不是场合不对,大概早已老泪纵横,他和太祖当年还曾一同畅想,要为子孙后代奋斗出怎么样一个未来。
而眼前的这一切,就是他们能够得到的最美好的回报。
他中气十足的背出了礼部早已经为他写好的对太子的祝语:“吉月令辰,乃加元服。懋敬是承,永介景福。”
大概意思就是今天真是个好日子啊,我来给太子加冠,祝他永介景福。
然后,就该西南王老爷子跪着把翼善冠待到太子的头上了。但很显然以西南王如今的身体情况并不足以完成这个高难度,他能站起来说出这么一长串话,已经让礼部很惊喜了。顾乔这个赞者的意义就在这个时候得到了体现,他代替西南王在又一次奏响的礼乐声中,完成了为太子加冠的最后一步。
两个少年在交汇的那一刻,会心一笑,只有他们自己懂自己为什么笑——他们在彼此的眼中只看到了属于自己的倒影。
礼毕,乐止。
闻道成对武帝进行跪拜后起身,带着赞者和有司走入东边的偏殿帷帐之内,把童子服换成了皮弁服后,与众人净手,重新走出。
跪坐回原位,接受再一次的冠礼。
这一回内侍手里捧着的就是皮弁了,由谢涟端着托盘,送到西南王老爷子眼前。老爷子在经过短暂的休息后,重新稍微有了一些活力,能二次中气十足道:“冠礼申举,以成令德。敬慎威仪,惟民之式。”
意思还是和之前的差不多,都是对太子加冠的祝福语。
还是由顾乔替西南王,为太子戴上皮弁,一种在皮革中缝有各种玉石珍宝的冠帽,充耳绣莹,会弁如星。但在顾乔的眼中,太子比任何一个珠玉本身都要更加耀眼。
礼成,太子再拜武帝,然后再一次进入东侧的偏殿,在帷帐内脱去皮弁服,换上更郑重的服饰。
只这个换衣服的过程,他们就在私底下不知道练习了多少回。既不能太慢,让外面的武帝久等,又不能太快,让太子在换衣中反而换出一身汗,破坏了仪表。一群半大的少年,第一次终于体谅到了贵女们在盛大节日不断换衣的不易。
“我小师妹一场上元节,可以换三身。”谢涟心中不禁升起了佩服之情,那可是他那个身体较弱的小师妹啊,真是太不容易了。
“司徒女将军武功高强,应该不会太辛苦。”温篆畅想了一下他的未婚妻。
顾乔委婉的表示:“我觉得我表姐应该不会在一天之内换这么多身。”在话本的描述里,司徒容可不是什么特别能耐下心的性子,最多的描写是“不施粉黛仍美的惊人”,顾乔觉得这话翻译过来的意思就是,司徒容根本懒得化妆。
总而言之,女性真的太可怕了!
换好衣服之后,就要在正殿内加第三次冠礼了,也是最后一次。
内侍端上来的是最贵重的冕旒,小心翼翼的捧到了温篆眼前,再由温篆送到了西南王手边。西南王老爷子的脸色已经很不好了,苍白如纸,但他还是坚持了下来,一双眼睛就像火焰,虽身体不行了,但强大的意志还是让人能够看出他的郑重与激动。
“章服咸加,饬敬有虔。永固皇图,于千万年!”
这最后一步,所有大臣应声而拜,顾乔从西南王老爷子手中请过冕旒,尽量不让贯玉碰撞的佩戴到了太子殿下的头上。
他为他最后一次整理头发,隔着五彩缫,送他的太子成人。
太子带着众人最后一次入了东侧偏殿,穿上了上黑下黄有章纹的衮服。这最尊贵的礼服,也象征着最大的权力。
当太子再一次出现在人前时,武帝的眼睛都湿润了。
其他皇子公主虽心中多少有些酸涩,但在经过了围猎之后,他们对于太子的威仪还是心服口服的,连三皇子都没有办法再说出任何挑剔之言。
他就是太子,当之无愧。
闻道成这一天也是前所未有的配合,在随后的醴席上亦是有模有样。
醴席,说白就是恭喜太子加冠的酒席,因为随后还有出阁讲书的步骤,谁也没有真敢喝太多,生怕在御前失仪。太子喝的更直接就是水,听着朝臣齐声道贺:“旨酒孔馨,加荐再芳。受天之福,万世其昌。”
《喜千春之曲》,在教坊司作乐的下同时响起。
谢涟可怜兮兮的收起了眼中的羡慕之情,哪怕不能跳舞,去跟着奏乐也挺好的啊,可惜不行,只能在这里跪拜,假装大人的模样。
最后一步就是太子跪谢武帝,聆听训诫了。
武帝本应该说“孝事君亲,友于兄弟……”之类的官话,这是苏师傅等人早就写好的词,还冒死监督着武帝逐字逐句的给背了下来,就怕他临场出错。武帝也确实背了下来,可以说是倒背如流,但谁也控制不住他成为一个与众不同的皇帝,他抛了所有的词,决定即兴发挥!
以苏师傅为首大臣惊了,但在惊讶的同时,他们真的莫名的一点都不意外,确实是武帝能干的出来的事情。不出点状况也就不是武帝了。
武帝的一开头和套词是一样的,只不过他说完了之后并没有停下来……
武帝回忆了不少他与皇后还在世的对话,又回忆了一下自己当年不断失去子嗣后的种种恐惧,最后顺着时间线往上,又说起了太祖的种种。
没一个人敢站出来说,陛下您再这么说下去就超时了,只能一起听武帝激动的回忆往昔。
闻道成实在是跪的有点烦躁,他偷偷抬头,看了一眼他爹,本意是想使个眼色让武帝适可而止。但是,在阳光下,闻道成最先看到的不是口若悬河的武帝,而是武帝头发鬓角的花白。
他想起了太后曾与他的笑谈:“人只有老了之后,才会不断的想要说起过去。不是因为自己的过去有多么厉害,而是那些往昔才是脑海里的历历在目,而真正的当下却经常被转眼就忘。你别不信,等你了老了,就知道了。”
闻道成不可置信的突然发现,他爹真的老了。
至少是已经步入了老年的开始。
那个仿佛无坚不摧,不会被任何人打到,哪怕昏聩的特别讨人厌也让人拿他没辙的爹,老了。他的头发会变白,他的记忆会模糊,他会和每个人一样经历生老病死。
天子并不真的是上天的儿子,他们也会有力所不能及的时候。
这个认知是那样的不可思议。
又理所当然。
闻道成缓缓垂下了头,突然多了那么一些耐心,去面对自己的父亲,去面对自己的内心……他有多讨厌他,就有多喜欢他。
武帝的话也终于说到了最后。
“朕有罪。”
满场哗然。
“不能护持妻儿,无法庇佑天下。”武帝不是不知道自己的缺点的,只是他改不了。但这恰恰才是最讨厌的,他不是改不了,而是不想去努力。这一回,他真的决定要做出一些改变了,既然是不好的,既然已经发现了,那就去努力改,哪怕只是改一丝一毫,也是一丝一毫的进步。
没有所谓的改不了,只有想不想。
“望太子以朕为鉴,以事为镜,切莫重蹈覆辙。”
武帝难得一回的谦虚,让所有的臣子恨不能肝脑涂地。人心就是这么奇怪,明明什么都没有改变,只是武帝说了一句“朕做的还不够好”,其他人反而觉得武帝已经很好了,已经很努力了,他不应该这么自责。
闻道成一边在心里告诉自己,他才和这些人就不一样了,他才不会上当;一边心甘情愿的磕头磕了下去。
往事如烟,他也有错,就这样吧。
在准备出阁讲书时,太子别别扭扭的对武帝终于重新再一次叫了爹,不是顾乔那样的演技,不是学了顾乔的以退为进,而是发自真心的爹。
一如他第一次学会说话时那脆生生的一语,
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是对待最亲近之人的信任,憧憬,以及最深的崇拜。武帝的激动无法言喻,只是再一次回忆起了当年,皇后抱着太子,笑容温婉,宁静又祥和。她半是埋怨的说:“哎呀,这个小没良心的,第一声牙牙学语竟然是叫的爹吗?娘这些时日白疼你了?”
太子从小就精明,明明应该还什么都不懂呢,就已经学会了歪头,用肉嘟嘟、傻乎乎的笑,来再次俘获他娘的心。
然后,就又脆生生的一语“爹”。
一切都尽在不言之中,不需要谁对谁道歉,也没有谁对谁的解释,一切都过去了,他们是一家人啊。裂痕没有办法修补,但……
闻道成愿意再去相信他爹一次,就当他是个傻子吧,他才十四呢,有傻的资本。
武帝的声音都哽咽了:“安邦。”
顾乔站在台下,在太子可疑回避自己的眼神时,依旧能笑的特别灿烂。别人不知道太子在别扭什么,顾乔却是一眼看透。他小声与身边的姐夫温篆道:“殿下可真可爱啊。”
温篆:“……”你怕不是对“可爱”这个词有什么误解。
太子的耳朵尖红了。
周叔辩终于从一开始的惊恐中回过了神,恩,他就是从加冠仪式开始紧张到了现在,不可思议与自己竟然完成了差事,一点点都没有搞砸。整个人都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极度亢奋里,配合着顾乔一起道:“我太子表哥就是可爱。”
温篆:行了,谁也救不了你了。
果然站在上面,大概能从口型中听到他们在说什么的太子,已经用死亡凝视在看着周叔辩了。
吉日吉时,太子着衮服,戴冕旒,站在事先就搭建好的高台之上,利用和回音壁相似的原理,将自己的声音传向了远方。
“丈夫拥书万卷……”
少年意气,光芒万丈,讲书礼成。
顾乔身着一层又一层的礼服,跟随诸大臣面朝殿庭的御座一起先是对武帝三跪九叩,再对着御座东壁两跪六叩,礼乐阵阵,香火缥缈。他虔诚的闭眼,每磕下的一次,都是一次对于太子的祝福:一愿安康,二愿长欢,三愿初心不变。
起身再跪,弯腰叩首,两手向前伏地,亦是三愿。
闻道成站在大殿之上,俯瞰着眼前的众人,眼睛却一刻也没有离开顾乔,他也在想着与顾乔一样的事情。
愿卿千秋健,愿卿亲无间,愿卿岁岁如少年。
作者有话要说:冠礼上说的三句话,直接用的是明朝给太子加冠时的词。
第六十三章
太子出阁之后, 太子伴读们的愉快假期就结束了。
除了苏师傅言出必行的考试以外, 文华堂可以说是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最明显的就是上课时间,由曾经的与早朝一同开始,变成了早朝之后半个时辰。这是一个弹性十分大的课程安排, 因为早朝的结束有早有晚,并没有办法准确预测。
总体来说, 差不多就是在太子需要上朝的时候,文华堂的开课时间就会晚一些, 不需要上朝的时候就是照常上课。十日一次的休沐也会和朝臣们统一。
顾乔、温篆和谢涟都已经算是朝廷命官了,虽不够上朝的品级,但在武帝特批后, 也会随太子一起上朝旁听。
也就是顾乔每天早上起来的时间还是一样的, 甚至在上朝时间要比平日里更早些。因为在去早朝的路上,显国公府的马上会和很容易和无数朝廷要员的马车相遇。道路宽的地方还好说,遇到道路窄无法数辆马车并驾齐驱时, 品级低的一方就要主动给品级高的让路了, 道路两旁甚至修建有专门的暗巷,以供避让。
如果从爵位上讲,显国公是开国公,超一品,但是顾乔还没有到年龄, 并没有完全继承, 他只是显国公世子,世子有俸禄却并没有品级。而从太子伴读这个新兴官阶来讲……顾乔得给所有够得上资格上朝的大佬让路。
幸好, 武帝并不是每一天都要上朝的。
大启的朝会规定多而杂,都是根据实际情况实际分析出来,并不是那种形而上学的硬性规定。不管是太祖还是武帝,都很讨厌那种表面功夫。
有事说事,没事休息,并不用非要来站着浪费时间。
朝会有很多,大体上分两种,一种是礼节性的,好比一年只举行几次的大朝,只在元旦、万寿节等重大节日有;也好比常朝,只在每月的初一、十五才会有。
这种礼节性的朝会,就经常被武帝可有可无的免了。
另外一种才是真正做事、处理朝政的朝会,又称御门听政,有早朝和午朝,会根据朝廷的忙闲程度,来决定上朝的频率。好比在太子冠礼刚刚结束的这一段时间里,朝廷就进入了一段相对比较闲的时,一般也就是两到三天才会上一朝,还都是早朝。以此类推,等到了忙的飞起的时候,那就要每天上朝了,并且是早朝和午朝都会有。
现在这个两三天一次的早朝刚刚好,给了初入朝堂的太子一个足够的适应时间。闻道成也并没有着急一入朝就搞个大事情,虽然他本来是这么打算的。
但是事情已经被他爹搞完了,闻道成虽有备选,却总觉得不够震惊,打脸的效果也不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