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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宴摆在后花园的廊子里,外头是成片腊梅树,已经冒出些花骨朵,含苞待放的模样。
子詹找了琴来,说小宴没有琴声助兴不好,兀自先斟上被罗浮春,一壁饮着一壁拨弄三两下琴弦,笑了笑,“许久不曾听你的琴声了,可有长进么?”
辛四四拿着块绿豆糕往嘴里塞,接过悯夙递过来的茶水呷了一口,心情颇好。
“先生教的一曲变换二十四套指法平日疏于练习,怕是不能拿出来献丑了。”旋即接过子詹手里的九弦琴,以指尖试了试音,“先生想听什么曲儿?”
子詹先生握着杯酒,看着远处的天发神,淡淡道:“忆故人,烛影摇红。“
她说,“烛影摇红向夜阑,乍酒醒、心情懒。尊前谁为唱阳关,离恨天涯远。无奈云沈雨散。凭阑干,东风泪眼。海棠开後,燕子来时,黄昏庭院。“心里想,子詹先生原来心里装着个故人,难怪这么不近女色。
孱弱的琴弦拨出饱满的调子,响彻在整个后院的廊子里。这调子哀怨婉转,叫人听了难受。子詹不知何时已经放下手中的酒盏,拿出萧来附和。
“老人说,世上有个叫做忘情海的地方,饮下海中的苦水,便能忘却最心爱的人。”他收起萧来,眼神里透着些不自然的东西。“你可曾想过,要忘记心里的那个人吗?”
辛四四对于子詹的质问,有些不明所以,这莫名其妙的问话真的是在问她?轻轻拨下最后一个音符,浅浅的笑了笑:“人生一梦,白云苍狗,抱着执念也是好的。若不然到了黄泉阴司,岂不后悔自己好像没有活过一样么?”
他笑,看来他的这个弟子,比他看的透彻。他呐呐,重又拾起酒盏来,“浅浅,你也觉得是如此吗?”
却没有人回答他,只有一阵清风拂过。
卫邯在屋里头的睡的正深,似乎梦里听到有人弹琴,吵得难受。蓦地睁开眼,竟然发现不是做梦。心中纳罕怎么家里请了乐师来么?便起身收拾一番,寻着琴声来了后院。
瞧着远处坐在一起的三人,隐约竟有种仙气似得。往前走几步,唤纸鸢,问道:“家中请乐师来作甚?”
纸鸢冷不丁被他一唤,打了个触,矮身回道:“不是请的乐师,是夫人家中的教琴先生,来府上看望夫人的。”
孟蓁家中的教琴先生?卫邯皱皱眉,这女人还真是敢作啊,就算他不在家,就算他在家时不理她,也不是在默许她可以同别的男人私会。这么大摇大摆的和别的男人饮酒作乐,当他卫府是什么?青楼妓|院么!
“你去,替我送客,叫你家夫人给我滚到房里来!”言毕,气呼呼的回了房。
纸鸢被卫邯的模样吓到,不知道这冤家是又在生什么气,尽管平时他发脾气都没有缘由,但她怎么好意思将来府上的客人撵走?万般无奈之下,只好硬着头皮走到辛四四面前,揖礼道:“夫人,三公子他醒了,现下叫夫人过去呢。”
辛四四觉得稀奇,卫邯叫她过去?他不是从来不想理她的么?“有什么事情吗?”
纸鸢摇摇头,“不晓得,只是传话来说叫夫人过去。”
辛四四点点头,道:“我知道了。”起身将琴还给子詹,笑道:“我去去就回,先生在此等我。”
她回房,卫邯端端正正坐在椅子里吃茶,见她回来,忍不住在她额头上看了看,心道,原来今日这番可以的打扮,是打扮给那个先生看的。嘴角不由得浮起个冷意的笑,“我们卫家虽说比不上慕容王府富贵,到底也是簪缨之门,你既然嫁到府上,应当遵守妇道,我还在这好好的呢,竟然就私会男子了?是想让我请旨休了你?”
休字一出口,他愣了愣,觉得当初怎么就没想到这么桩好法子呢?
辛四四抬起眼来,确实也被卫邯的话点醒。她竟然也忘了还有休妻这种事,既然卫某人提起来了,她觉得甚好。毫不避讳的与卫邯对视着,浅笑道:“若是奴家有过错,休了便是。若没旁的事情,奴家可以走了吗?”
她一口一个奴家,表现的十分卖力。不管卫邯寻个什么由头,只要能把她休了,正合她意。
卫邯捏着手里的茶杯,转了几转,脸上挂着冷笑,心里却想了几想。她就这么不害怕被休?果然是水性杨花的女人,看来名声贞操早就不在乎了。保不齐就等着他把她休了,回头就和那位仙气十足的先生私奔。他到是小看了她,这么快就敢给他绿帽子戴。
辛四四等了半晌,见他迟迟不作声,略欠欠身,“那奴家就告退了。”
前脚迈出门槛,就听卫邯说了一句,“明日我要纳妾。”
卫邯纳不纳妾,纳的是哪家的妾,跟她着实没什么关系。纸鸢过来扶她,脸色不是很好。她还是第一次见纸鸢这个样子,就好奇,问她:“你怎么了么?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纸鸢忙摇头,勉强笑笑,“奴婢没事。”
辛四四看得出来她笑意勉强,“若是身子不舒服,叫人过来替了,你回去歇息便是。”
纸鸢又是摇头,“没有,只是……”
“只是?”辛四四看她欲言又止,思忖着莫不是有什么事情难以启齿?
“夫人,纸鸢是三公子房里的暖房丫头,奴婢知道自己身份低微,想求名分是痴心妄想。”一下子跪在辛四四面前,失声哭道,“可奴婢,奴婢还是求了,夫人,求你给婢子个名分吧,婢子,婢子怀了三公子的骨肉。”
辛四四心中微惊,忙扶她起来,“那你为何不告诉他?他若知道,不用求我也必然会纳你做个妾室的呀。”
纸鸢却不起来,哭着摇摇头,“快两个月了,奴婢不敢说出来,奴婢不是想要那个名分,而是没有名分这个孩子就保不住。奴婢不为自己,就想着能把这孩子生下来。”
也是,暖房丫头连个侍妾都不如,更别说还能让她生下来孩子,只怕她一开口,弄不好就是一尸两命。她同纸鸢无冤无仇,也不能见死不救。拉起她来,安慰道:“左右他明日纳妾,纳一个也是纳,两个也是纳。我这就去给母亲说一声,你放心便是。”
见辛四四答应下来,纸鸢心里松口气,一面又觉得夫人对她好,是她和孩子的恩人,便想好好报答她,又是跪下来磕头,“谢谢夫人,等孩子生下来,就让他管夫人叫娘亲。”想了想,妾室的孩子就是要管正室叫娘的,脸上一红,不知道如何再说下去了。
辛四四乐呵呵的跟她笑,“你先去子詹先生那里帮我通个话,我去去就回。就说我回来再同他喝酒。”
“哎。”纸鸢忙起身,脸上还挂着泪,方才的愁眉不展却已经是一片晴天。
安国夫人正和个二十多岁的贵妇坐在一起吃茶,两人有说有笑的。辛四四风风火火的一进门,让吕氏惊了惊,笑问她,“早上才请过茶,怎么就又过来了?”
辛四四矮身揖礼,堆了满脸的笑,“方才官家说明日要纳妾,媳妇也不知道是要纳哪家的姑娘,就过来同母亲禀报。”
徐氏笑了笑,对陪他喝茶的贵妇道:“老三真是胡闹,这才成亲几天?纳什么妾!”
贵妇抿唇笑笑,回她,“老三平时就是跋扈惯了,谁还说的动他?母亲就随他去吧。”
辛四四这才注意到说话的贵妇,穿着绫罗,眉间缀好看的红胭脂,头发挽个高髻,持重大方。觉察到辛四四看过来的目光,贵妇漾起两个好看的梨涡,“我是你的二嫂。”
原来是二房的媳妇,辛四四不好意思的收回目光,欠欠身,“二嫂好,我初嫁过来时,二嫂和二哥都不在家,是以不认得,方才失礼了。”
吕氏看两个妯娌你礼我让,心里也高兴,看来出了三儿子跋扈,家里也是和和美美了。只是儿子才成婚就要纳妾,她心里多少对辛四四有些惭愧,便道:“邯儿平日就这般,我这个做娘的也管不了,若是惹你不高兴了,你看在我这个婆婆的份上,多担待着些。”
辛四四客客气气的,“不妨事,这两日我也瞧着房里伺候的纸鸢心思细腻,便想着官家纳一个是纳,两个也是纳,就把纸鸢一起收房吧,母亲看着可还好?”
安国夫人一听,这个媳妇了不得,真不愧是孟家的姑娘,心胸开阔的她都自叹不及。本来为才成婚夫君就要纳妾已经很让人心塞了,她竟然要一下子填房两个。这个媳妇,年纪虽小度量到大。她看着辛四四连连点头,笑道:“既然你已经有了打算,就照你的意思行吧。”
二夫人刘氏免不得多看了这个弟媳妇几眼。长得挺标致的美人,说话得体,该娇羞的时候娇羞,拿起主意来比大嫂要通透,再看婆婆对她又是十分的喜欢,心中免不得有些气不顺,只是当着婆婆的面不好发作,也顺着吕氏垮了辛四四一番。
事说完了,婆婆也同意了,書快電子書辛四四觉得已经没自己什么事儿了,随便找了些话头说说,这就起身告退。
吕氏准了,她前脚才出了吕氏的院子,后脚刘氏就跟了出来,把她叫住,过来挽着她的手臂,亲密无间似得,“我今天才回来,还不曾去你房里坐坐,听说你有客,我就先来了娘这里,竟然就同你遇着了,可见是缘分。”
辛四四有些反感,她不过才同这个二嫂第一次相见,论关系还没要好到这种地步,只是当着那么多下人的面,不好拂了刘氏的面子,尽量是装的十分开心的模样,回道:“是呢,我也同二嫂一见如故。”个鬼啊,没缘分能做妯娌?净是些废话。她在心里吐吐舌头,差点被自己说的话恶心到吐。
刘氏看她这么热络,硬是要拉着她去二房坐坐,辛四四只得笑着敷衍,说,“子詹先生还在后院等着,不好让先生久等,等回头送走了先生,一定亲自过来二房坐。”
刘氏面上露出些失望,“那可是说好了。”
再三跟刘氏保证,一定会去二房小坐,这才脱了身,回到三房的院子。
再说刘氏,刚回了房就对二爷耳提面命起来,“平日里,朝政上比不了大爷,论混又混不过那个小霸王。”她愤愤的指着西边三房的地方,咬咬牙,“大爷朝政上做的好,到底不怎么近女色,只有两个女娃,我心里倒也觉着没那么堵了。谁承想老三那个不让人省心的被母亲这般偏袒着。我怎么就嫁给你了!”
卫冲脾气好,平时也没什么本事,说得好听叫实诚,其实就是个木讷脓包,眼下被刘氏一通训斥,只抬抬眼皮,闷声闷气的道:“大哥自幼跟父亲在宫里行走,见多识广,我相比也比不上啊。至于老三,他媳妇人是埕州孟府的四姑娘,娘自然喜欢。”
他不说话倒还好,一说话,刘氏差点没让背过气儿去,撩起桌上的果盘就往卫冲身上扔,“你是怪我出身不好了?我出身不好你别娶我啊?!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嫁给你这么个木讷,本来还指望着嫁进卫府能有好处得,现在倒好,里外不是人。你还叫卫冲呢,你说你对得起你这个名字么你?”
卫冲也不躲,果盘砸在他胸口,他就伸手捂起来,擦了擦又放回桌子上,也不管刘氏哭死苦活,抄了书卷子窝在桌角看。
刘氏折腾一阵子,累了困了,也就不闹了,安安静静睡下了。
辛四四这里还没把子詹送出府门,迎头正撞见管家带进府里的孟扶苏。
☆、第53章
他站在暮色光晕里,有种文人的含蓄和温润。本来他的相貌就很好,又是血脉尊贵,从骨子里透着雍容。
她觉得不好意思,手捏在袖子里浑然不觉。
子詹看了看孟扶苏的脸色,识趣的先行上了马车,对悯夙道:“你也来。”
孟扶苏过来,签过辛四四的手,笑了笑,“就让悯夙陪你些日子,你放心,这次不会再让你等太久。不过,这次一定要听话,不要一意孤孤行了。”
她点头,“我省的了,都是我给你添了诸多麻烦,以后不会了。”
她顶好,听起话来像是个孩子,他脾气好起来,轻轻拥她入怀,“我知道你说的都是真心实意的话,不要想太多,剩下的事情我都会处理好。”
她信他,因为他从来没有食言过,说在山中陪她三年就果真陪了三年,说喜欢她就喜欢的那么彻底,说要带她去哪里,便真的带去哪里。这些她都知道,便开心起来,攒了笑:“卫邯明天要纳妾,我给他纳两个好不好?”
他说好,“他心里没有你,乐意纳几个随他去。只是你要好好照顾自己,我不在,也不可让自己受了委屈。卫府不同孟府,不可以像是对待孟府的人一样对待。”
他到底还是拿她当孩子,不关之前她有多么能干,虽然他也很承认她确实很能干。
回握了握孟扶苏的手,辛四四眨眨眼,“扶苏?”
“嗯?”
“你要对我很有信心!”
孟扶苏有些想笑,“我一直都对你很有……担心。信心么,说起来也是有的,只是不放心。”抬头看看挂在天际的日头轮廓,刮刮她的鼻子。“时候不早了,我和子詹这就要走。我只怕慕容煌到时会拿你来牵制我,你万事小心,不可被他利用。”
辛四四自然知道,慕容煌绝对是看出什么来了。可是有一点她想不明白,与其将她嫁到卫府,还不如将她留在宫里头来的顺意不是么?
她想不通,但是孟扶苏知道慕容煌此举是为什么。
皇帝想要探试臣子的忠心,探试的手段无外乎两种,兵权和女人。权越大越容易暴漏不臣之心,他没有要什么天下的心思,万万人之上纵然好,可他懒得费那个心思,他是个看的通透的人,对皇位着实没什么兴趣。所以这么多年手握大权,依旧是忠心耿耿。但这次,慕容煌确实做错了一点,那就是不该把他的女人嫁出去,这是一定要同他结梁子了,他不怕慕容煌,只怕四四在卫府不好过。
但现在,至少慕容煌还需要自己为他卖命,不会把四四拿来怎么样,他姑且先忙着手里的事,此举若能功成,他一定让慕容煌后悔不已。
是个人都有底线,遑论他本就是血统纯正的皇子,怎容得别人一次一次的践踏尊严?
他半眯眯眼,看着皇宫的方向,默不作声。
子詹笑了笑,道:“虽说慕容煌对孟家寄予厚望,这些年确实待你不薄,可到底是一面用着一面压着,时不时还要试探试探你的心思。他以为借慕容冲的事情毁了孟家,便是除了个心腹大患,棋行险招也没什么不好,只可惜他算计错了人。”
他不说话,冷哼一声,袖里的拳头握的更紧。
同孟扶苏带着军队离开高陵的光景不同,卫邯纳妾,虽说不能敲敲打打,府里还是到处张灯结彩的。
辛四四坐在上座上等着敬茶,两个新妇跪在地上各有心思。纸鸢做梦也没想过自己真的能从个暖房丫头做了妾室,心里对夫人是感激再感激。再看另一个,长得比她俊,明眸皓齿顾盼流连,走路一步三扭风情万种。她免不得看的心烦,卫邯竟然连个青楼女子都能娶回家,纸鸢只觉得自己位分高了高。妓|女么,最下等的女人,也敢来卫府凑这个热闹。
到是辛四四最清闲,什么都没想,坐在上座笑的同尊弥勒佛一般,安静的受了茶,安静的把她们一起送去了新房。末了拍拍手,对悯夙道:“咱们去喝酒。”
悯夙看她心情不错,去煮了两壶酒,就那么坐在空荡荡的院子里陪她喝着。
辛四四抬头,指指天上的月亮,“露了个牙,倒也很好看。”想了想,对着月亮举举杯,“我请你喝酒,和喜欢的人分开那么久,广寒宫里一定很冷。”
悯夙笑着过来给她添酒,“小姐,你仔细别喝醉了,回头还要悯夙扶你回房。”
她学孟扶苏的样子转转酒杯,乜眼看她,“瞧瞧,才分开几天就不愿意伺候我了,以前我不见了,还说对不起我要吊死在我房门口。”
悯夙随她打诨,“可不是,要真吊死在小姐房门口,小姐夜里就老实了。”
她不气也不恼,又喝了些时候,揣着酒壶回房去睡了。
迷迷糊糊的,觉得耳朵有些痒,不耐烦地伸手去挠,手却被包进个暖暖的大手中,她惊了一跳,忙睁开眼,骇得差点抱着被子从床上滚下去,惊恐的看着卫邯,语不成声:“你你你,你怎么进来的!”
卫邯挑起一双无神的桃花眼,无所谓的躺下来,“我的房间,说进就进还用得着通报么?”
辛四四紧紧领口,从床上跳下去疯了似得喊悯夙,却迟迟见不到悯夙的影子,她甚至有些绝望了。
卫邯看着她惊慌失措的样子,侧过身撑头弯了唇角,“不用喊了吧?夫人,大半夜的这么喊人,人家会以为着火了的。”
辛四四怔愣的站在地上,一股凉意从脚底袭来。她一定是做梦了,这么可怕的梦。